搜尋

關 於 本 書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得獎記錄

線 上 試 閱

斷頭台的興衰
帶一本書去巴黎
在凡爾賽宮回看路易十四
巴士底獄還在嗎?

作 者 作 品

總統是靠不住的
辛普森案的啟示:美國的自由及其代價

散文雜論

【類別最新出版】
無盡的遠方
有時我獨自念想
沒有最好的季節,轉個念一切都是剛剛好
三十女子微物誌
時空迴游


帶一本書去巴黎(AK0069)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林達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2年12月24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88頁
ISBN:9571338265

已絕版

 轉 寄 給 朋 友

 發 表 書 評 

 我 要 評 等 

Share/Bookmark

線 上 試 閱

 

斷頭台的興衰帶一本書去巴黎在凡爾賽宮回看路易十四巴士底獄還在嗎?



  巴士底獄還在嗎?

巴士底獄還在嗎?

三級會議開幕的第五天,巴士底獄就被攻破了。

我們到了巴黎後,住的地方距離巴士底廣場並不遠。巴士底廣場下面,是地鐵幾條線路交會的大站。出門換地鐵,常常會在那裡轉車。第一次來這個車站轉車,是在車站幾個層次的最上層。候車的地方整座牆面都是壁畫,色彩艷麗地畫著壯觀的革命場面。彷彿革命的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革命的自豪和光榮的落點也是在這裡。這個感覺完全沒有錯。對於全世界嚮往法國大革命的人來說,可能從來不知道什麼是三級會議,可能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網球場誓言」,可是他們不會不知道什麼是巴士底獄。法國革命的象徵,就是攻陷巴士底獄。它被攻陷的那天,1789年7月14日,就是今天的法國國慶日。

我們知道巴士底獄在被攻陷的同時,就開始被拆,斷斷續續拆下來,這個龐然大物就被拆光了。我們是在朋友的指點下,才在地鐵站複雜的底層,尋到留下的兩塊基石,以及在黯淡燈光下的簡單介紹。這和上層車站五光十色的革命宣傳,形成鮮明對照。巴士底獄在地面的遺址,就建造了今天的巴士底廣場。這可是個大廣場。廣場的中間是一個紀念碑,那是一根52米高的柱子,上面托著一個非常精緻的金色雕像。在湛藍色的天空和浮動著的雲朵的襯映下,展開她金色飛揚的翅膀。可是,這個紀念碑既不是紀念法國大革命,也不是紀念巴士底獄中的犧牲者。它紀念的是巴士底獄被攻陷41年後,在1830年發生的另一場革命中的死難者。

這個建立在一個特殊地點,卻又和它本身毫無關係的紀念碑,彷彿特意在提醒人們:1789年7月14日發生在這裡的一場轟轟烈烈,不僅不是在法國歷史上的第一次革命,而且並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法國的問題,這個革命也遠不是最後一次。當第一個法蘭西共和國成立之後,法國人民還要經歷不停頓的動亂,從選擇共和國到選擇王朝復辟,再到另一次革命,這樣的多次循環。站在這個死難者紀念碑下,讀到1830年這個日子,遊人即使對法國歷史再缺乏知識,也會想到,至少在巴士底獄被攻陷後41年裡,法國似乎還沒有安定下來,還需要革命,而革命依然血腥。

巴士底獄在1789年7月14日的遭遇,確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象徵。

那天引起攻打的原因,是因為民眾和政府軍發生武裝衝突之後,架在巴士底獄的高牆上的大砲造成一種威脅,必須解決。然而,所有的人,不論是那天奮勇衝擊這個堡壘的民眾,還是每年歡慶這個國家盛大節日的法國人,以及無數和法國沒有絲毫關係的遙遠的人們,即使他們明明知道這一情節,他們還是不會願意把這樣一個事件,解釋成一個戰術性的戰鬥細節。在大家眼裡,一個石頭的建築,一個巨大的城堡,就是舊制度的象徵。

路易十六的時代,整個貴族階層和宮廷本身,並不是歷史上最壞的時候,甚至可以說,這是壞制度的比較好的時候。這是社會的整體進步所決定的。歐洲在艱鉅地逐漸步出野蠻。例如,在中世紀還非常普遍的地牢,已經在法國大革命前一百多年就漸漸停止使用了。有許多殘酷的糾正,並不是革命,並不是法令,而是「人」自己由於人性的覺醒,開始厭惡殘忍。人們在書寫歷史時,總是習慣把目光的焦點對準改朝換代,對準戰爭與革命,對準理論誕生的年代,認為這些才是人類的腳印,才是進步的印記。然而,對無數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名字的普通人,他們所深切體驗的進步,其實是人道和人性發展的一個一個細節。比如,從哪一年開始,地牢不再使用,從哪一年開始,囚徒可以不再飢餓致死,從哪一年開始,酷刑被廢止,從哪一年開始,人們可以獲得公平的審判,獲得不再恐懼的自由,等等。監獄往往成為一個制度的測試點。

巴士底獄本身的歷史演進,也非常典型。

巴士底獄今天已經片瓦不存。我們今天只能在巴黎市歷史博物館,看到它的模型、照片和遺物。它曾經是非常壯觀的一座中世紀城堡,建於1370年。它有著30英尺厚、100英尺高的圍牆,有80英尺寬的壕溝環繞。它曾經是舊制度壓迫的工具。尤其在路易十四的專制時期,根本沒有最起碼的法治可言,人們沒有基本的權利保障。入獄和長期監禁都不需要提出任何理由。

可是,在路易十四去世之後,巴士底獄隨著改朝換代,已經有了一次重大變化。路易十四入葬才兩天,替年幼的路易十五攝政的奧爾良公爵菲力普,就下令對巴士底獄囚犯實行甄別,原則是,除了確實對社會有重大危害的重刑犯,其餘一律釋放。

這應該是巴黎歷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因為,釋放過程本身,就是對老國王路易十四時代的專制的一次清算。巴黎人在釋放過程中看到,上百名被釋放者,都是由老國王簽署所謂「密札」,即空白逮捕令抓進去的,大多是宗教迫害、政治迫害的犧牲品。他們沒有享受過公正審判的權利,甚至沒有確定的刑期。

給巴黎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個孤苦老人,他滿頭白鬚白髮,已經在巴士底獄裡被關了35年。他不知道自己被捕的原因,也從來沒有受到審判。他完全被關糊塗了。在跨出巴士底獄之後,他非常驚恐和困惑。他沒有地方可去,也無法習慣自由。最後,他要求回到監獄度過餘生。他在獲准後重新入監。

這個悲慘而真實的故事,引起的震動甚至超越了巴黎和法國。它化作種種文學形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我們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在《九三年》中,都可以看到對這樣的囚徒、密札制度和巴士底獄的控訴。其中最強烈的一個形象,是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所描繪的,那個揭發了一個貴族的家族暴行,因而未經審判被長年囚禁的馬奈特老人。在這些作品中,作者都在試圖詮釋革命暴力發生的原因。在一部文學作品中,它通常所能夠做的,就是把極端的和富有戲劇性的情節,放在一定時間和場景,讓它們對比和衝突起來。

然而,在事實上,暴力革命卻往往並不是發生在最殘暴最專制的時刻,在那個時候,一切革命的可能,都被殘酷壓制了。偏偏是壓力減輕、漸進改革進行到最後關頭,似乎是最可以避免暴力革命的時刻,它就爆發了。

在路易十五時代,巴士底獄逐漸成為輕微罪犯的拘留處。入獄的方式並沒有重大的改變,國王依然可以簽署密札送人入獄。政治和宗教迫害也常常是逮捕的原因。不少作者和出版者、書商,例如伏爾泰,被拘禁。然而,相對路易十四時期,迫害的程度在減輕。在路易十五時代,巴士底獄囚犯被拘押的時間都並不很長。

對於監禁,路易十六被公認是一個相對溫和的君主。這使我們想起在馬賽尋訪伊夫堡(the Chateau d庹f)的經歷和小米拉波伯爵的故事。

馬賽是法國南方的沿海城市。一彎地中海蔚藍的海水,勾畫出了一個美麗的港口。在豎著的一根根下了帆的、搖晃著的桅桿下,漂浮著一排排隨著波浪湧動而上下起伏的白色小船。岸邊還擺著魚攤,漁夫們在那裡出售著銀光閃閃的不知名的鮮魚。

我們來這裡當然不是為了鮮魚,甚至不是為了觀賞港口的風景。我們來這裡是為了伊夫堡。伊夫堡是我們心中久遠而溟茫的一個神祕傳奇。我們曾經在最需要幻想的年代,根據借到書的可能性,顛三倒四地讀過四卷大仲馬《基督山恩仇記》。他筆下的埃德蒙‧鄧迪斯,也就是後來的「基督山伯爵」,「應該」就是被無辜囚禁在伊夫堡,並且最終在一個深夜,鑽入裝屍首的口袋,從伊夫堡的懸崖被拋入海中,就此逃生,開始他的復仇歷程的。

基督山伯爵是虛構的,伊夫堡可是真的。據說大仲馬就是在伊夫堡上,心中突然湧現了這個故事。而正是由於伊夫堡,基督山才活了起來。只是我們去的那天是大風天,碼頭的售票處說,我們只能在鄰近的小島登陸,上不了伊夫堡。我們還頗為不解,在港口的海邊是有風,可是遠遠算不上什麼。直到被小船載出港口,這才知道「避風港」的意義。一出港口,船身一下子側著幾乎豎立起來,大風捲著浪頭越過頂棚直壓下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冰冷腥鹹的海水給澆透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起伏的海平線上,凸起一塊褐色的巨礁,頂端的顏色略深,那就是伊夫堡。它和風暴中的礁石渾然一體,給人驚心動魄的感覺。

法國大革命中著名的革命貴族加爾比瑞‧米拉波伯爵(Gabriel, Comte de Mirabeau)在路易十六時代,就曾經是伊夫堡的囚徒。可是他並不是由於受到政治迫害入獄,而是被他父親大米拉波侯爵給關進來的。那時的小米拉波是個經常闖禍的年輕人。1777年,他的父親為了管教他,就去弄了一份密札,把他給關進了伊夫堡。這也是當時密札的用途之一,就是貴族管教自己的「不肖子孫」。

小米拉波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年,到1780年底,他才得到父親的原諒,走出伊夫堡。雖然最後一年裡,他可以在堡內各處散步和接見訪客,但是失去自由的年輕伯爵,還是在裡面痛苦不堪。他為了發洩過剩的精力,寫了好幾本書,有些只是色情小說。但是,這其中有一本重要的著作:《不滿之訴》(Lettres de Cachet)。在這本書中,他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痛陳舊制度中的未經許可拘捕,和未經審判監禁的不公正,並在書中強烈要求改革監獄和司法。

《不滿之訴》在1782年出版,路易十六在閱讀了這本書以後,被深深觸動。1784年,路易十六下令,釋放了當時在伊夫堡被關押的所有犯人。就在這一年,路易十六還找了一名建築師,要他提出一項計畫,內容就是怎樣拆除巴士底獄。確實,當時這個監獄的存在已經沒有什麼必要。因為在路易十六時代,如此一個龐然大監獄,始終只關押了極少的幾個囚犯。

1789年7月14日,在巴士底獄被攻陷的時候,被革命救出的囚犯,只有七名。不論是誰,假如平心靜氣下來,都會承認,在巴黎這樣一個大都市,在它的頭號監獄裡,只關了七個囚犯,這在數量上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暴政的有力證據。

舊制度,和即將取代它的新制度,可能是一個轉接的過程。在質變這一點的前後,它們在某些外觀上的差異,可以並不顯得天差地別。就像人們打開巴士底獄,發現裡面只拘押了七個人一樣。很可能的情況,就是在革命之後,在巴黎人拆除了巴士底獄之後,發現這七個人又在什麼地方犯了事,結果,就又要蓋起一座監獄,把他們重新關進去。那麼,兩個制度的差別在哪裡?監獄和監獄的差別在哪裡?是不是在同樣七個囚犯被再次關進另一個監獄的那一刻,攻陷巴士底獄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判別一個制度是否合理,在我看來,先得看它是否人道。舊制度的特點是個人的基本權利沒有保障。在法國,最令人無法容忍的例子,就是傳統的「密札」。那是由國王預先簽字的拘捕令。「密札」在國王簽字的時候,可以是空白的,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拘捕對象。然後,國王可以隨意地將它作為「人情」,送給當時的貴族,甚至向他們出售。而貴族就可以憑著這樣一張已經生效的「密札」,隨意地把他們所不喜歡的人送入巴士底獄了。這樣「進去」,還只是一個人悲劇的第一步。他沒有權利要求嚴格的司法程序審核,他沒有權利要求自己不被虐待,甚至,他沒有權利要求自己在明確的刑期之後,走出這個地方。這就是巴士底獄被歷史定位,成為舊制度象徵的原因。

打開巴士底獄,裡面不是人滿為患,而是只有最後七個囚犯。即使這樣的狀況意味著法國的舊制度已經走向寬鬆,處於社會進步中的人們,依然要求這個進步是一個「質變」,也就是由制度確立下來,由制度保障執行。這就是當時三級會議的「陳情書」所表達的社會共同願望。因為,即使是國王答應以後不再揮霍國庫;即使是言論和出版的環境在當時相對寬鬆;即使是當時的貴族拿了國王的「密札」並不隨便捕人,才導致巴士底獄裡只關了七個人,等等,可是,假如沒有制度保證,這些由上層「賜予」的進步,就可能在一夜之內發生巨大倒退。上層「賞賜」的果子,當然理所當然可以隨時收回。所以,巴士底獄被搗毀,正因為它表達了人們對於社會質變的覺醒,才具有不可動搖的歷史意義。

可是,被攻陷的巴士底獄只救出七個人,依然出乎許多人的意外。它以一個側面說明了大革命前的法國狀況。人們必須承認,舊制度在時代的推動下,多少年來是在漸進改變的。假如當時它的狀況極其惡劣,對於民眾的統治非常嚴酷,那麼,我們可以想見,巴士底獄裡絕對不會只關七個人,打開巴士底獄也就不會那麼容易地一蹴而就。面對打開的空空蕩蕩的巴士底獄,有沒有人因此而想過,在社會相對進步的時刻,在它的質變最可能臨近的時刻,除了大砲轟塌城堡的一角,是不是還有其他的途徑放出這七個人?

在這個攻打巴士底獄的隆隆砲聲中,我們似乎還可以聽到一些什麼。那是千年的舊制度積下的宿仇。被壓抑了一代又一代的底層民眾,他們對巴士底獄這棟城堡充滿了怨恨,不管裡面是不是只有七個人,就是他們確認裡面沒有人,他們依然會滿腔仇恨地要把它轟塌轟倒。

巴士底獄的守衛人員只有82名法軍和32名瑞士衛隊,帶領他們的要塞司令是一名貴族:洛耐侯爵(the Marquis de Launay)。在進攻巴士底獄的過程中,有過一次談判。一名代表進入獄中。一方面他要求撤除大砲,並且不對外面的民眾採取敵對措施;另一方面,他保證勸阻民眾不進攻。洛耐侯爵不僅同意他的要求,還請他吃了午餐。可是,這名代表並不能阻止民眾進攻的衝動。短暫的停火之後,武力衝突最終依然爆發。導致近百人死亡。最後,守軍彈盡援絕,豎起白旗投降。

在戰鬥結束之後,放出七名囚犯的同時,有七名已經投降的守軍俘虜被殺-六名士兵和洛耐侯爵。在押送洛耐侯爵的過程中,民眾改了主意,決定立即處置,把侯爵當場毆打致死。他們割下他的頭顱,挑在槍尖上遊行。

這種久遠以來沒有機會宣洩的恨意,在失去理性的人群聚集中,濃縮和發生巨變,產生著巨大的能量,並且被填入砲膛,使得巴黎上空的砲聲,聽上去顯得格外的沉悶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