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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賦(AK0090)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張輝誠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5年04月25日
定價:180 元
售價:14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08頁
ISBN:9571342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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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澡

洗澡

我把飽蘸沐浴乳的泡棉球,像一艘小心翼翼的星船航入深邃而遼敻的宇宙,擦過父親的前胸、後背、左手、右手,上半身滑行過後的泡泡,起滅。星船堅毅地滑翔過父親的私處,已經是老而衰朽的星球,黯淡無光,遂在臀間溝槽來回逡巡,彷彿迭盪不停的嘆息。我扭開水龍頭,朝向裸身坐在馬桶上的父親沖洗,水花四濺,泡沫滿身的父親頓時清新起來,如果老宇宙可以洗淨,會不會還父親一座新天空?而不是此刻皮鬆肉垮的老殘陽。

即便我已經大到懂得羞恥,父親只要從金門軍中放假歸來,他還是堅持在外公的三合院前,備好大鋼澡盆,貯滿水,叫我光著身,立正站好,光天化日之下,拿黑蜂蜜肥皂仔仔細細塗滿我全身每一個角落,樣子輕鬆,一邊用濃濃的江西口音說著:「恁愛完哩,澡也不好好洗!小碳球似的。」彷彿還要像小時候每一回他抓著我的雙腳讓我倒立在水中玩將起來,試探性地摸摸我的腳,再收回。我如今也不用手和他潑水一塊兒鬧了,雙手牢牢護著下面的弟弟,玩伴們都在旁邊瞪大牛眼笑話咧!

我不禁揣忖父親的心情,當我第一次脫下他的內衣,叫他勉強站好,扶好我的肩,「腳抬起來!」順勢快速地脫下他的長褲、內褲,赤身精光裸露對著我,危顫顫的雙手緊捉著我的肩(父親也許也想遮住什麼吧?如果他心有餘力的話。他心裡是否也和我小時一樣害羞著?)如今他像一個沉重的小孩,我有時抱他,有時扶他,有時推他,要等他完全坐定在角落邊那個小小的馬桶上,他才能安心地卸下緊張神情,不發一語地任我開始洗浴。

父親因為洗腎緣故,毒素殘留皮膚,引發癢症,我很難想像那種無法用搔扒止癢的癢究竟多麼痛苦,只見父親渾身上下密密麻麻的小傷口,傷口尚未結痂,又因為奇癢難耐反覆抓破了皮,舊痂新痂相疊渾似月球表面,坑坑疤疤,綴滿雞皮似的膚肉之上。我把濡濕的沐浴球擦過他的皮膚,新傷口滲出小小的血絲,有時密佈在前胸,有時是大腿,偶而在手臂,和著沐浴乳的水泡漫流而下,氾濫成蛛網般的水系,恣意地徜徉在新生的河道,紅艷、凌亂、隨時可能枯竭。我有時用手抹去血絲,說:「爸,不要抓了,已經這麼多傷口。」新的血絲又湧流出來,父親嘆一口氣:「癢啊,沒辦法!」

「這外省仔張仔,沒才調啦,百面是欲霸佔伊丈人那間三合厝!」蔥仔寮的左鄰右舍近親遠戚四處議論紛紛,大家隨時以預言連續劇的期待心理準備收看意料中的結局,父親卻在八年工地的奔波中,存錢存錢存錢,最後買了鎮上熱鬧街上一棟二樓新樓房。入新厝時,開桌宴請蔥仔寮親友,父親輪桌敬酒,親友此起彼落地豎起大拇指,說:「阿榮,鰲!」「阿榮,有才調。來!乾一杯。」父親一飲而盡,雙手抱拳,用生硬的台語回答:「勞力!勞力!」當天晚上,父親帶著我到街上藥房,買一包十元的硫磺粉,回到家,父親扭開熱水器(我不用再燒柴煮洗澡水囉)把熱騰騰的水送到新磁磚浴缸,貯滿水,浴室裡水氣蒸騰,父親小心地把半包硫磺粉倒入浴缸,清水頓時變成乳黃,一股濃而嗆鼻的硫磺味竄入濕氣,父親和我各自脫光了衣服,一起擠泡在浴缸中,我口吐著氣,用手腳小小滑著水,笑了起來,隔著氤氳水霧,父親也笑了起來。我忘了父親當時說過什麼,畢竟那時才九歲,但父子倆的笑聲很遼闊,濛濛中我一直誤以為我們是在海裡,泡著、笑著、溫暖著。

「爸,右手舉高!」父親艱難地舉起右手,我用左手接住,他的掌心還不自主地顫抖著,像有人操弄著他,那是帕金森症的傑作。蓮蓬頭的水花沖過他的右手時,他強而有力的臂肌肉如今像潰敗的兵卒渙散各處,再也無法聽任指揮調度。

我第一次跟父親進工地,大約是讀國中時。父親高舉著板模,爬上鷹架,在箍好的鐵條樑柱圈外,圍上板模,固定,四角敲釘,再用鐵線纏繞,一塊完成後再換一塊新的,像拼圖般拼出一個容器供水泥灌漿。板模很重,當時我連最小的也舉不起來,只在一旁幫忙拔除已經灌好模拆卸下的板模上的釘子,一邊看著父親爬上爬下,肩舉著大板模穿梭在直立木條、鐵圈樓板和鷹架間,陽光下他大汗淋漓,白內衣被汗透空,望得見他全身上下十分結實的肌肉,映著黑色肌膚閃閃發亮。回到家後,父親總是先洗澡,洗好換我的時候,浴室瀰漫一股濃濃的汗味和土味。偶而我也幫父親洗衣服,一桶水漂洗一件衣服,總可以搓揉出整桶濃濁厚重的土水。

「爸,換左手。」水花輕快地沖過左手臂,父親的左手臂彎曲處有洗腎的人工血管,鼓鼓的一坨像小蛇盤據,父親右手過來摸著:「這個要割掉!」我按住那裡,感覺動脈裡的血十分有活力地衝入靜脈,流速相當好,這是正常的人工血管該有的現象。我向父親說:「這個不能割,洗腎要用的。」「還要洗多久才會好?」「不會好的!只是暫時替代腎臟功能而已。」「不會好就不要洗了啊!」我不答話,心裡難過想著「不洗,不洗會死的!」

洗腎室的護士小姐打上人工血管後,另一支送血的針一直打不著,在左手臂上扎進又拔出,新舊針管密密麻麻,護士來來回回換了一個又一個,父親咬牙忍著針進針出,血流血止,我忍不住責怪說:「怎麼都扎不上?」護士也不耐的說:「你爸的血管不好!」我忍住火,心裡罵道:「技術爛還怪血管!」最後終於被一個技術較好的資深護士扎上了,父親鬆了一口氣,病床旁的血液透析機緩緩啟動,父親的血隨著管線緩緩自手臂抽出,鮮紅、溫熱、源源不絕,流入機器清洗毒素,再隨管線由另一個針頭將乾淨血液送回身體。洗腎過程前後長達四小時,父親躺在病床上,絕大部分在睡覺休息,偶爾醒過來我陪他看一下電視,聊一些他已經交代過千遍萬遍要節儉要存錢要讀完博士光宗耀祖之類云云,然後又睡著,讓盡責的洗腎機一滴血一滴血滌淨體內毒素、渣滓,像一個忠實的僕人盡力打掃著衰朽的古堡,每週三次,全年無休,這父親自然是知曉的,「死而後已」,他還不知道。

我輕輕壓彎父親的背,「爸,沖後面喔!」水勢順背而下,我用手擦撥,抹去泡沫,特意將溫水持續地沖在靠近尾椎的脊髓上,父親說:「痛喔!這地方。」

醫生指著X光照片上的脊骨說:「你看下面這個部分,已經變成S形,錯位十分嚴重,這種沒辦法開刀了,可能會痛得蠻厲害的,痛的話就吃藥止痛,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了。」我望著扭曲變形的父親的脊骨,想像有一片又一片的板模重壓在他的肩上,一釐釐壓壞他每一塊軟骨,壓垮他每一段關節,讓酸痛像螞蟻一樣佈滿他的下脊骨,竄爬推擠,揮趕不去。我記得小時候,父親洗完澡,會叫我用萬金油幫他搓推後背,父親伏在椅子前,我用力地在他後背上按揉壓搥、上下推移,直到他舒服地說一聲:「好了!」

「好了!換屁股。」我用手清洗著屁股,把殘留的黃濁糞跡沖刷乾淨,隨泡沫流入馬桶,然後又壓了一次沐浴乳,右手拿著蓮蓬頭,左手搓揉著父親衰朽的陽具,小心翼翼地把血尿的痕跡洗淨。

「醫官啊,我尿裡頭怎麼有血啊!」洗腎時父親對醫生說。醫院做了許多檢查,查不出原因,最後只說有可能腎微血管破一個小孔滲出血來,如果白血球不上升沒有感染就沒有關係,當作結論。於是父親在每回洗澡中,如果撒了尿,就會邊看邊說:「這麼紅!」

我彎腰往下沖洗雙腳,「膝蓋是別人的囉!」父親感嘆的說。「還可以走呢!」我說。「能走到哪裡?客廳?還是廚房?」父親茫然望著我。

父親是不能走了。當初他在江西老家從軍後,就落腳在步兵團裡整日走,從江西走到福建,再從福建走到廣東汕頭,日夜兼程,腳底破了又磨,磨了又破,一樣咬著牙走,連澡兒都沒得洗上一回(父親和鄉友人聚在一塊兒淨閒嗑牙這些)。如今,帕金森症彷彿在他腿肚上繫上一副腳鐐,讓他走起路來凌亂而細碎,顫顫危危,一小步一小步連續踏出,然後靜止不動,搖搖欲墜,隨時都要跌倒似的。第一次轟然巨響發生在吃飯後,父親自己要上洗手間,一不留神,扶不到任何東西,斷了線的風箏不斷偏移,地板上的腳步聲凌亂快速,待我察覺不妙時,父親的後腦勺已經狠狠撞上木頭地板,血流滿地,救護車嗚嗚前來,上醫院縫了八針,斷層掃描、X光檢查、留院觀察不一而足。有時轟然巨響發生在我上課時,母親就哭喊著叫鄰居幫忙;有時是凌晨,轟然巨響發生後,我熟練地評估傷勢,該送急診毫不遲疑,自己可以處理就扶好父親,洗淨傷口、止血、擦藥、貼紗布,讓父親上完廁所,再回去睡覺。偶爾我怪父親:「為什麼不叫我?」父親看著我說:「你明兒個還上課,怕吵了你,沒精神。」但有時聲音很小,要等我半夜小解時才發現他倒在地上已經很久了,我惱了,大聲道:「跌倒了還不叫我!」父親像犯了錯的小孩,說:「我以為自己可以起來……」

「爸,嘴巴開開!」我把水柱一股腦兒衝入口腔,拾起一旁的牙刷,擠上牙膏,開始刷起上排牙齒。父親的牙齒幾乎掉光,充當門面的是上排齊整潔白的假牙,相互依偎緊緊抱住後頭兩顆老臼齒,下排假牙因臼齒斷裂而宣告脫離,早已告別揚長而去。父親講話時只見上排牙齒勉強支撐門戶,一任凋零的秋風從洞開的下唇自在穿梭。我仔細地刷除齒間的食物渣垢,一股濃濃的小湯包肉餡味從喉間漾出,「爸,剛剛小湯包有吃完嗎?」「食完囉,恁好吃!」

「我這牙齒,鋼都咬得斷!」父親拿著雞骨敲敲自己的前牙,自負地在晚餐桌前對著我和母親說,嘴裡還不時發出雞骨頭在齒間咬齧的喀吱喀吱聲。有時母親找不到開瓶器,父親一手拿來母親的紅標米酒,往牙間一放,卡玆一聲,瓶蓋就應聲而起。然而他的鋼牙卻在六十多歲時頓時土崩瓦解,那天從工地回家途中,因為累過頭,精神不集中,摩托車一頭撞上電線桿,一口氣撞斷了四顆上牙,六顆下牙,從此他的金剛罩破解,其餘牙屬部眾漸不安於室,陸續叛逃星散亡去,只留下幾顆忠臣般的老臼齒不忍離去,零星地安居在荒蕪的口腔家園。後來父親的牙齒只能吃鬆軟的食物,特別是小湯包,每次洗完腎回家途中,已經晚上十一點多,我們總是在上海小湯包店前,等上二十來分鐘的蒸炊,小湯包一到手,父親就迫不及待在車上吃將起來,我邊開車邊看父親大快朵頤,父親的嘴巴一開一闔,動作很大,很勉強地用上排假牙和下齒間的牙齦肉咀嚼著湯包,彷彿很香很幸福。

我用毛巾拭乾父親,換上沒有土味的新白內衣、內褲,「爸!穿衣服了。」一件一件為他穿上特地準備好的壽衣,白襯衫、青長褲、藍外套,幫他拉好衣袖,理平皺紋。化妝師這才熟練地鋪粉、擦妝、畫眉,父親頓時清新起來,因為在冷凍庫凍了一個多月,退冰的水彷彿汗一樣從額角流了下來,我用手輕輕地擦去,喃喃地說:「爸,休息了,以後不會再流汗了!」眼淚不小心滴在父親的臉上,挾著粉一溜煙滑過臉龐,躲到腦後。

父親左手上的人工血管忽然堵塞,洗腎機猶如老僕人焦急地找不到古堡的入口,醫生說必須馬上重新開一條人工血管,以利洗腎。手術極為成功,後來卻意外發生病菌感染,隨即引發腦幹出血,父親就在睡眠中兀自把古堡的門緊緊鎖上,不許別人再擾他了。

清洗穿戴一切就緒,準備入殮,我趴在父親耳畔,摀著手,小聲說:「爸!以後要自己洗澡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