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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
家書
從小到大，我爸寫過幾封信給我，這些信我一直保留到今天，內容大同小異，說來說去都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而我回給他老人家的信，內容也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好像應酬一般，你寄信給我，我就必須回信，你講些客套話，我也得回些應酬語。
我爸寫給我的第一封信，約莫是我讀國二時。當時我們家照例看完九點連續劇樓下就關燈了，我爸和我阿母準時進一樓主臥室睡覺，我呢，就上二樓挑燈夜戰，準備隔天一大早早自修的各種小考，經常一個人讀書讀到十一、二點，等都讀完了，才起身去廁所小解，順便在走道上看看外面冷清的景象。在鄉下，通常九點以後就沒什麼人走動，街道也就異常冷清，除了偶爾聽到幾聲犬吠，就只剩我爸從一樓傳上來已經熟睡的打呼聲。
忽然有個禮拜天下午，我在書桌上發現一張紙條，上頭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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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誠兒：
每日不宜晚睡，晚睡傷身，不可不慎。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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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只覺好笑，要能早睡我還幹嘛耗著不鑽進被窩，就是沒法子才越讀越晚嘛。不過，也不知為什麼，我沒把紙條扔了，反倒是直接用圖釘釘在書桌前的木板隔間牆上。
我保送師大離開家上台北之前，偶爾會看到大哥從台北寫回來的信，內容我已經全忘了，但有幾個詞卻始終牢牢烙在腦海裡，大哥的信一開頭一定是「父母親大人膝下」，最後署名一定是「不孝兒新忠跪啟」，我對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跪啟這兩組詞特別有感覺，首先是我爸和我阿母這種小人物怎麼可以稱作大人呢？不過膝下的感覺就挺好，彷彿可以偎在父母腳邊盡情撒嬌似的，這在我們家是不太能感受到。不孝兒就怪了，我哥還挺乖的，怎麼會說自己不孝呢？而且我哥寫信時，肯定是坐著寫，絕不可能跪著。等我學到應用文後，才知道這只是書信敬辭用語，因襲舊俗，沒什麼特別的。
待我搬進師大宿舍後不久，父親便捎來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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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誠兒
學海無涯，唯勤是岸。惰者難至，恆者必達。慎以為念，千萬千萬。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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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這信的內容好像是從日曆上格言抄錄下來，八股得很。我當時胡謅些謹遵父命的應酬話，回了信，然後也模仿我哥的詞句雞皮疙瘩地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輝誠跪啟」。
大學畢業後，分發至台北市信義國中教書，我爸又寫來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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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誠兒
教書，必有三心。孔老夫子云，恆心，愛心，耐心是也。恆心，故能有始有終；愛心，方可感人；耐心，才不至煩躁。三者缺一不可，又要有教無類，因材施教，方為良師。切記切記。
你所寄來錢，悉數收迄。此並非我倆老花用，而是代為儲管，將來你娶妻，才無後顧之憂。
天氣早晚變化，宜隨時增添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倆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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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從我還小時就跟我說當老師有多好，然後就認定我以後一定會當老師似的，接著便說當老師得具備什麼什麼德行才行，這個三心哲學，我爸不曉得講過幾千萬遍了，這種洗腦在我年幼時多少還能唬得住我，等我上國中後，就已經洞悉我爸的話問題多多，而且講來講去翻不出新把戲，聽久了，我也煩了。如今又舊話重提，我只好又胡謅些謹遵父命的應酬話，回了信，然後又模仿我哥的詞句雞皮疙瘩地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和「不孝兒輝誠跪啟」。
教書一年完，入伍服役，新訓結束後，意外抽到金門籤，同期僚袍們無不發自內心報以熱烈掌聲與歡呼，因為外島籤又少一支了。到了金門，三遷五搬，連換好幾個單位，一個月後總算在金防部主計處塵埃落定，便趕緊寫信回家報平安，沒過多久，就收到我爸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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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誠兒
外島生活簡單，恰好消憂滌慮，開展胸襟，軍事訓練亦可鍛鍊強健體魄，增進身體健康，未嘗不是好事。切記，你有今日，國家、社會栽培多矣，能為國家略效棉薄，報萬千於一二，機會亦是難得。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有機會護國，宜全力以赴，遵循長官指揮，服從連上幹部，才是軍人本色。
金門天氣變化多端，宜隨時增添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倆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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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信一看就知道是個退伍老軍人寫的，開口閉口都是感激國家栽培、服從長官教訓這種制式口號教條。我爸不知道，當時我在金防部主計處當差，是個人人歆羨的爽缺，非但不用站哨，還是上下班制，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半就各自解散娛樂去了。有一回下班後，我們一群人到砲指部籃球場打球，新來的少將指揮官誤以為是砲指部的軍官兵，老大不爽，就叫大家過去問話，一臉兇氣地說：「你們那個單位的？」軍法組副座回答說：「報告指揮官，金防部。」指揮官官雖大，也管不到金防部的小官小兵，抹著臉一臉無趣地走了。像這種拗倒將官的事兒，我爸那種一板一眼凡事服從的老士官應該是完全無法體會的。
在金門放了第三次返台假，恰巧遇上我爸住院，我忽然覺得有些東西不能沉默了，等回金門後，馬上寫封信回家，開頭的稱謂直接改成「親愛的爸、媽您們好」，結尾也改成「想念您們的小兒子 輝誠謹上」。沒過多久，我爸出院，回到家，立刻就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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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誠兒
來信收到，你不要寄太多錢給你母親，自己要留些錢在身上，我倆老一切用度不虞匱乏，不要操心。
冬寒已至，宜多添增衣物，善自珍攝，省我掛念。我倆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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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身體明明不好，他還要強自振作故示堅強地說自己身體康泰，還叫我不必懸望，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兒嘛！
我退伍後，和大哥在台北租了一間公寓，把父母遷來同住，從此之後，我爸便沒再給我寫過信。直到有一回，我阿母情緒失控，大鬧一場，我一氣之下就跑去朋友家住，隔天我阿母打電話來，哭哭啼啼求我回去，我心腸一軟，當晚就回家了。回到家時，父親已經睡著，客廳桌上擺有一封還沒寫完的信，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當時父親患有帕金森症，手顫得厲害，字也就寫得相當潦草，有幾個字是擠成一團，幾個字反倒五馬分屍輻射開來，仔細認也認不出來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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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
不要和你母▓計較，她個性本如此，但她▓究是你的母▓，你▓來必要孝▓她、照▓她。她雖▓愛▓唸、▓叨，但仍是一個純▓、天真之人。
你安心在外想想也好，外面天▓多▓，宜▓▓衣▓，善自▓▓，省我▓念。我倆老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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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信，眼淚就上來了。
過了幾年，我爸故去之後，偶爾我會把這些信拿出來讀讀，每讀一回就掉一回淚。慢慢才真體會出信裡頭那些看似應酬語的「增添衣服，善自珍攝，省我掛念。」原來都深藏著父親飽滿渾厚的愛，而「我倆老身體康泰，不必懸望」居然都摺疊著父親不讓小孩有後顧之憂而故作堅強的濃濃心意。而我從小到大讀了這幾年的書、當了這幾年的老師、經歷這幾年的人生，體會到的一點心得居然脫不開我爸他老人家早先寫給我的信那些看似八股的教條：「學海無涯，唯勤是岸。惰者難至，恆者必達。」、「愛心、恆心、耐心」、「你有今日，國家、社會栽培多矣，能為國家略效棉薄，報萬千於一二，機會亦是難得。」原來我魯莽衝撞了這些年，完全衝不出父親的手掌心，他好像已然預先知曉了他兒子的人生南箴，早一步替他寫下錦囊──人生就是這麼回事，絕沒有華麗的文句，能有的，只是既樸素又簡單的語言，就像平淡的自家人的家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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