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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觀園的原型與寓意
第一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大觀園的原型與寓意
《紅樓夢》一問世，大觀園就成為讀者羡慕的樂園。
人們紛紛猜測：
書中的大觀園到底是現實生活中的原型照搬，
還是作者虛構的海市蜃樓？
如果有原型，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
是在北京還是在南京？究竟又是誰家的園林？
如果是藝術的創造，那麼究竟有何深刻的寓意呢？
本章對影響較大的幾種原型說進行了剖析，
認為大觀園是曹雪芹對所見園林的藝術綜合，
寄託著作者美好的審美理想和情愛理想。
《紅樓夢》寫到許多園林，無疑大觀園最為光彩奪目，是曹雪芹心血的藝術結晶。大觀園是書中人物最主要的活動舞臺，地位舉足輕重。大觀園是由寧國府的會芳園和榮國府東邊的宅園共同組建的，面積廣闊。第十六回中寫其「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裏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有人以「三里半」為周長計算出大觀園的面積是二百三十多畝；有人認為「三里半」是東西兩邊的長，計算出大觀園的面積是一千五百畝左右。裏面青山疊嶂，秀水瀠洄，亭臺樓閣依山傍水，奇木異卉隨處點綴，景色優美，佈局合理，形成園中有院、院中有園的大型園林。
賈元春稱其「銜山抱水建來精」、「天上人間諸景備」；探春稱「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惜春稱「園修日月光輝裏，景奪文章造化功」，稱得上是世外桃源、人間天堂。大觀園成為賈寶玉的樂園，人見人愛的女兒國。曹雪芹自謂「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於是，《紅樓夢》問世二百多年來，好奇的讀者按圖索驥、對號入座，苦心尋找現實中的大觀園，津津樂道，樂此不疲。大觀園的原型究竟在哪裏，成為一個難猜的謎。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在哪裏，一直令人迷惑不解。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賈雨村說：「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裏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裏，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裏像個衰敗之家？」我們都知道，金陵、石頭城是古時對南京、南京城區的稱呼，因此，這裏明言賈府在南京，大觀園似乎也理應在南京。
但是，從書中所敘，如林黛玉自揚州進「京都」賈府、薛姨媽自金陵奔都中賈府，顯然賈府不在南京，而是在都城中。第三十三回賈政打了寶玉後，賈母生氣說：「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則表述得更為明確。書中雖未明確提到「北京」，卻多次出現長安城、長安府、長安都中。考慮到曹雪芹的寫作背景是文字獄殘酷的雍乾時期，因此，書中賈府和大觀園所在地的「京都」、「京師」應該是北京。《紅樓夢》故事背景的真假難分、虛實難辨，是當時作者為了保護自己、使用障眼法有意設置的。
正是書中存在著南京、北京的模糊性，人們才紛紛從南、北兩地尋找大觀園的原型。認為在南方的，有隨園說、江寧織造府署西花園說、蘇州拙政園說等；認為在北方的，有什剎海說、恭王府花園說、清漪園說、北京自怡園說等。
隨園說
──最早提出隨園說的是與曹雪芹同時代的著名大詩人、大才子袁枚和明義。
袁枚曾寫詩敘述此園的優美景觀，云：「買得青山號小倉，一丘一壑自平章。梅花繞屋香成海，修竹排雲綠過牆。嵌壁玻璃添世界，張燈星斗落池塘。上公誤聽園林好，來畫盧鴻舊草堂。」並在《隨園詩話》中說：「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明義在《題紅樓夢》詩序中也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後來的裕瑞、胡適等人均相信並堅持此說。
隨園在南京小倉山上，原為明末吳應箕創建的「焦園」，後隋赫德接替曹頫繼任江寧織造，從吳家購得改稱「隋園」，袁枚又從隋家購得改為「隨園」，重加建造，占地約百畝。人們嘗謂此園是曹家的花園，遂坐實為大觀園的原型。其實，百畝的隨園和大觀園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諸多學者已經考實，此園與曹家花園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無怪乎俞平伯說：「袁枚底話是個大謊」，周汝昌說：「袁氏的話毫無根據，所謂向壁虛造，信口開河。」南方其餘諸說的原型在大觀園面前同樣相形見絀，不為人所接受。
恭王府花園說
──北方諸說以恭王府花園說最為盛行，影響最大。
恭王府位於北京什剎海前海西街，原為乾隆年間大學士和珅的邸園，約建於乾隆十六年至二十三年（1751～1758年）。和珅敗後，府第賜給慶王，為慶王府。咸豐二年（1852年），又賜給恭親王奕訢，成恭王府。力主恭王府是大觀園遺址的學者主要有這麼幾個理由：
一是《紅樓夢》第十八回詠大觀園時，薛寶釵說「芳園築向帝城西」，與恭王府的位置相合；且黛玉所謂「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云云，其地勢特點與此地暗合。
二是此地的宅園佈局和景觀特點與《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非常相像，包括一些細節。
三是此處建園時間較早，最早是明代李廣的宅園，後來幾經轉手才到和珅手裏，現在恭王府裏尚有明代的建築和假石；因此，和珅的府第是在舊有宅園的基礎上建造的，並非空地起樓閣。
四是曹雪芹可能住過這裏或附近，如傳說曹雪芹曾在恭王府身後大翔鳳胡同的水屋子住過，或別的原因，對這兒的地勢、地形非常熟悉。
反對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理由：一是清乾隆十五年前後繪製的《乾隆京城全圖》將北京的坊巷宮殿繪製得比較詳細，然而此處圖上沒有一個大府第，也沒有什麼字，說明當時還只是一般的住房，後來這兒才有了大府第，因此它與《紅樓夢》不可能有關聯。單士元就曾指出：「今恭王府一帶所繪院宇，皆卑陋狹小，不類達官府第，是和珅於乾隆十四五年間，似尚未居此。」
二是恭王府的前身最早只能追溯到和珅，再往前無文獻可證，且恭王府的建築風格是乾隆末年的，因此，是和珅在乾隆末年得勢後新建的，這也與上面《乾隆京城全圖》未繪相符。
三是恭王府花園的面積、格局太小，與大觀園相差甚遠；且大觀園中有「清流一帶，宛若游龍」的沁芳溪貫穿全園，而恭王府花園裏卻沒有。這些都可謂擊中了恭王府花園說的要害。
有人提出曹雪芹的大觀園全面參照了清漪園。因為書中的「三里半」是大觀園地基東邊和北邊兩條邊的長，而非周長，因此，若以規則的方形計算，則大觀園的周長應為七里。曹雪芹生活的乾隆年間，一里為三百六十步，一步為五尺，一尺約為
0.31～0.32 公尺，則七里約為四千公尺，占地面積為一千五百畝左右，這麼大的面積遠遠超過了任何一個私家園林的規模，只可能是皇家園林。
而占地四千三百五十多畝的清漪園除去四分之三的昆明湖，面積和地形最接近大觀園，並詳細列舉了大觀園與清漪園景觀的相同之處。如賈政等人穿過大觀園中的花漵來到蘅蕪苑，「步入門時，忽然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離開蘅蕪苑即來到了大觀園的中心大觀樓；而清漪園中剛進樂壽堂的門也有一塊長八米、寬二米、高四米的石頭「青芝岫」，出樂壽堂往上走也到了萬壽山的高潮部分大報恩延壽寺；所以大觀園「是或者說只能是參照這裏所得」。由於清漪園動工於乾隆十四年，此時曹雪芹差不多已寫出《紅樓夢》的初稿，因此，第十七、十八等幾回有關大觀園佈局的內容是後來修改時才補入的，論者並以庚辰本的回目未分、第二十二回末畸笏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等內容為證。此論將大觀園中的景觀一一與清漪園比附，實在有些過於粘滯求實，而且關於大觀園的文字是後來補入的論斷也缺少足夠的說服力。
其實，《紅樓夢》是一部小說，曹雪芹可能把自己的經歷和見聞作為素材寫進去，但我們決不能膠柱鼓瑟，定要事事尋出其原型。誰也不可否認全書充滿了作者的藝術虛構和創造，大觀園也同樣如此。紅學大家俞平伯先生曾說：「這裏有三大因素：（一）回憶、（二）理想、（三）現實。……以回憶而論，可以在北京，亦可以在南京。……以理想而論，空中樓閣，亦即無所謂南北。……以現實而論，曹家回京後，還過了一段相當繁榮的時期，則他們住宅有小小的庭園自屬可能……這就是大觀園的模型。」
著名建築學家陳從周先生也指出過：「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紅樓夢》大觀園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是虛構，亦有作者曾見之實物。是實物，又有參與作者之虛構。其所以迷惑讀者正在此。」上述所言堪稱精闢之論，大觀園就是作者在所見園林的基礎上進行的藝術綜合。大觀園遠遠超過了一般私家園林的佈局和規模，而具有皇家園林的恢弘氣度，連元春都說「太奢華過費了」。作者寫作《紅樓夢》時，參照過北京的皇家園林當無疑問。如大觀園中的稻香村、瀟湘館、武陵春就極有可能分別取材於圓明園中的杏花春館、天然圖畫、武陵春色。
杏花春館位於後湖西側，館舍東西兩面臨湖，西院有杏花村，館前有菜圃，呈現出一派田園風光，是帝王體驗農桑、放鬆休閒的地方。乾隆皇帝詠《杏花春館》詩的小序介紹這裏的景觀說：「由山亭邐迤而入，矮屋疏籬，東西參落，環植文杏，春深花發，爛然如霞。前闢小圃，雜蒔蔬蓏識野田村落景象。」我們再看《紅樓夢》第十七回中描寫稻香村景色的文字：「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的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稚木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可以看出，二者在繞山而入、茅屋、籬、杏花如霞、雜蔬等景物的欣賞、點綴、位置方面大致相似，只是前者較略，後者詳細而已。從它們驚人的相似中推斷，曹雪芹當到過此地或看過刊刻的《圓明園四十景》。
曹雪芹從現實中的私家園林和皇家園林取材，經過想像藝術地創造了一處人間罕見的園林大觀園，並不是毫無用心，僅僅為了好看，而是有著深刻的寓意。大觀園是曹雪芹精心塑造的女兒國，是情的世界、美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曹雪芹用如椽之筆寫出了大觀園的建立、破壞和幻滅，也就是情的幻滅、美的幻滅和理想的幻滅。（本文為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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