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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落山風
東北季風吹至恆春半島，風勢越連綿丘陵撲地而下，當地稱落山風。
這落山風秋來春去，時強時弱，弱時拂面清爽，強時人難在風中久立。一般季風初起時風勢較弱，然後愈吹愈猛烈，至冬日凌厲狂悍，春來才轉緩。整個風季，強風吹得草葉凋零，海天蕭瑟。半島也因為每年有一半的時間被季風統御，景觀呈現乾、濕二分的差異。
剛到恆春的第一個秋冬，夜裡常因風聲而不能入眠，那震動窗檻的聲響，彷彿鬼魅的登場，教人在陌生的夜裡心生恐慌。如今這大自然的夜歌，已成慣常的曲調，寒夜風吼，反添夜讀的意境。可能有些夜的寂寞吧？落山風常或重或輕的挨家挨戶扣門，嚇倒初來的遊子或旅者。對於這曾令驚心動魄的夜半扣門聲，早有了因應之道──不必應門，只需在心中微笑拆穿：我知道是你，請從門縫或窗隙進來。而知道玩笑被識破，晚風多半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 最愛初秋風起的時候，淡淡東北風吹來濃濃秋意。這時白天天氣還有點熱，秋的氛圍卻已從空中降落。田野間，在飛不盡的候鳥相伴下，人們開始種植不畏強風的洋蔥（因為風抑制了地上綠葉的生長，半島洋蔥的地下球莖長得格外肥碩）。秋陽柔麗，隨興行走山野水畔，偶爾會在一個尋常的轉角，邂逅一隻不常經過恆春的美麗候鳥。
當落山風愈吹愈狂，大地漸由翠綠褪成枯黃，那世居此地且發展出特殊適應的相思樹，相對便成為目光的焦點──風中的相思樹，仍如綠色雲朵般，鑲嵌在乾旱的黃氈上，是山坡上唯一不凋的綠意。有些日子，風吹至十級以上，相思樹枝葉搖得癲狂，大海也給吹立了白髮，半島上的學子們卻依舊上學，居民仍舊風中騎著機車，我們也依然在野外工作。但強風的海面就顯得寂寥了。水上摩托車見風匿跡，除了烏魚游過時可見老漁夫搖動一葉排筏出沒風波裡，漁船也多在港灣內過冬。無垠海面只見落山風狂熱的碎浪舞步，以及被踢揚的漫天水霧。
那年 1 月，風吹得驚天動地。我為做植物物候調查來到濱臨太平洋的迎風草原上，強風中走一步退三步，在幾乎無法睜亮雙眼的風速裡，被一種莫名的情緒蠱動，放下工作來到崖邊，散開零亂髮絲讓風吹成劍立，海天一片滄茫中不覺平展雙臂，狀如記憶裡一隻風中將起的鷹。冬風臘臘鼓衣，思緒心事都教強風絲絲抽去，彷彿空了形體，魂魄隨風翻飛千萬里……嘴角不覺撐開一朵微笑。從此，便愛上這個遊戲。
但我認識的人，沒有人喜歡落山風。「風吹得眼睛張不開」，「聽見風聲就頭痛」，「夜裡風聲令人毛骨悚然」，「落山風讓女人無法美麗」……，各種理由，沒人喜歡落山風，但一年又一年，人們在強風中度過。許多人在落山風連日不歇的困頓中不免感慨：恒春半島如果沒有落山風，就是天堂了。然而，體驗過這片土地的人都明瞭：因為風，這裡的天空才如此淨朗，星子才如此明亮；因為風，這裡森林不能高長，植物生命於是呈現堅毅而發人省思的樣態；因為風，候鳥飛過，萬物知時，人們也有更多閉門思想的機會，恆春民謠便譜著風中的滄涼；因為風，這裡高爾夫球場不能廣設，水上摩托車與輕航機不能恣意奪去海天的寧靜；因為風，半島在觀光快速發展的今日，仍不致被遊客淹沒；因為風，這裡風格獨特。落山風與恆春半島是如此的密不可分，若非有風，半島就不會是今日這般水土與人情。
而有別於來時的悄然，落山風去時總帶幾分戲劇意味。大約在春深時候，人們褪盡長衫以為東北風不再吹颳了，丘陵那方卻不意傳來幾陣淒厲的風吼，猶如狂風臨別不懷好意的、必將再來的誓言。而居住半島上的我們，無人懷疑，它必然履行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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