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南方更南(AK0036)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杜虹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09月07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571329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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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2

珊瑚戀

農曆三月，月圓前一天，台灣南端的海水平靜無浪。如此平靜的海洋，卻掀起我們心底無限期待的波瀾。等待很久了，一直在等待一場海面之下的無聲動盪。

南灣的午後，海水剛從落山風下的顛狂轉換成春光的柔媚，迫不及待走向它，讓它浸滿膝蓋，淹沒腰臀，湧繞胸膛。雖然早已熟悉這片汪洋，潛向海中的剎那，仍不免短暫心慌。

水中非常安靜。各式海藻、珊瑚、海膽、旋毛管蟲、熱帶魚群及鮮艷蝦貝深淺羅列，令人眼花撩亂又無限雀喜。海中不能言語，喜悅常令胸口滿脹。負責海域監測的同事們例行性記錄著這片珊瑚海洋的透明度、沈積物沈降速率、溫度、珊瑚的生長及白化現象。我沒有工作的牽繫，悠遊海中是唯一的目的。

海裡雖然寧靜，卻充滿某種與平日不同的氣息，是生命在蠢蠢欲動？每年農曆三月月圓後一星期左右，這片海域的珊瑚便要進行一年一度的集體產卵，快是時候了。這次入海，便是禁不住心底的期待而先來探看。因為那股無處不在卻又看不見的氣息，我們都儘可能不去碰觸那些色彩綺麗，或軟或硬的誘人珊瑚。生物在生殖期間，總是特別脆弱。

大群銀漢魚迎面游來，波光裡閃亮如星群。在離我一段距離處，魚群突然一致轉身，像執行一道口令般，游向別個方向。那轉身的一瞬，充滿芭蕾舞群的優雅及韻律，又帶點故意戲弄的稚趣，令人會心一笑。許多成群游移的小魚都會出現這般反應，我極愛看魚群的這個美妙動作，卻又不免遺憾魚群對人的畏懼。這個海域，打魚的行為普遍存在，魚群對人保持距離，是理所當然。

跟隨一雙鰈魚游動，看陽光入水後的光網在稠密的軟珊瑚上搖曳；一株紅艷海百合張開羽狀觸手，佇立珊瑚礁上向浮游生物招喚；色彩鮮麗的小丑魚從容進出有毒的海葵叢中；有海中女神之名的美麗海兔在織金光影中穿梭，與許多雀鯛錯身而過……水溫突然變熱，鰈魚游過白化的珊瑚叢。

珊瑚白化並不等同於死亡，而是珊瑚與共生藻分離後的現象。各類珊瑚的顏色，多為共生藻所賦予，當環境不利於生存時，二者便分離。這樣的分離到底是共生藻棄珊瑚而去？或是珊瑚主動將生活於體內的共生藻排出？科學家尚未完全明白，對於海洋，人類還有太多未知的奧秘。我們可以明白的，是珊瑚白化代表著環境的惡化，也是珊瑚死亡的序曲。珊瑚的生存，需要適宜的溫度、光線、海流、底質及潔淨沈積物少的水域，早期的台灣南端正符合珊瑚生長的條件，珊瑚生長狀況良好。而這一、二十年來，海洋環境在改變，珊瑚的生長狀況也在改變，國家公園成立後，保育人員便得時時潛入海中，監測水面之下的生態環境。

對生長環境要求嚴格的珊瑚，是海域環境的指標，也是海洋生態的主角。它建構了多孔隙與洞穴的珊瑚礁環境，為海洋生物提供棲息與避敵的場所，生活在其中的生物種類龐雜。珊瑚礁生態系的多層次複雜空間、高生物量與生產量，都可比美孕育地球一半以上陸生物種的熱帶雨林，珊瑚海洋的繁麗繽紛，自可想像。

在這樣一座富麗堂皇的水族殿堂活動，得特別小心海膽、水母和獅子魚，牠們身上的刺和毒素，會教人痛苦很久。迴避，是最佳相應之道。海底世界，風景時來時往，沒有終點，沒有界線，瀏覽的盡頭往往是自身體能的底線。

累了，停坐在一塊浮出水面的礁石上，同伴們都還在水中。海灣邊就是核三廠，刻意背對它，以取得較好的視野。我可以轉個身便置電廠於視線之外，珊瑚卻沒能如此自在。核電廠排放的熱廢水，是造成這片海域珊瑚白化的主因，尤其是天氣炎熱自然水溫升高時，這傾入海洋的廢熱，更成為水溫高出珊瑚所能忍受範圍的關鍵。為此，國家公園的保育人員一次次向電廠發出警告函，但電廠以所排放廢水合乎水污染防治法之放流水標準為由，始終不予理會。二個單位甚至在電視上公開辯論，一方堅持於法可容，一方在意珊瑚已經白化，雙方弄得有些尷尬，問題卻絲毫沒有解決。核三廠既未違法，保育單位當然不能予以告發，但珊瑚白化的問題事實上卻一直存在，我們的法律，保障不了重要的珊瑚資源。一度，珊瑚白化成為媒體爭相報導的熱門事件，但熱潮過後，珊瑚白化現象依然持續。不論有意或無意，新聞，終歸會被遺忘。

陽光漸斜沈，平靜的水面無限軟柔，摘下面鏡與呼吸管，置核三廠於身後，讓清風拂頰吹髮。仰望天際浮雲回味水中世界，雲朵都化作熱帶魚游過。天空熱帶魚游著游回童年，去拜訪那個愛塗抹海底想像畫卻從沒見過海的我。童年的海洋，總畫著一條美人魚。

海面上真的破水而出一條美人魚，是自小在這裡長大的女同事。她伸手送來一隻殼上馱著海葵的寄居蟹。因為怕我獨坐水面太無聊，她不時忽上忽下為我送來各式小型的海洋生物。我端詳過與海葵共生，宛如背上開著一朵花的寄居蟹，便遞還她帶回海底。待她在海底搜尋片刻，不知又會送來何種美麗可愛的小生物？如此海面水底恣意優游，她並不需要氣瓶，生長過程中對於海洋的適應，使她猶如水中生活的哺乳類動物，背上氣瓶，她反而對海洋充滿恐懼。

夕陽落盡時，大家已逐一上岸，泛紅而如膠凝的海水另端，近圓的月已經斜掛，海面上一道晶亮的月光蕩漾。海面之下，我們期待已久的情事，正在醞釀。

根據近期的海域監測記錄，沈積物對珊瑚所造成的威脅，已經凌駕熱廢水。海洋是萬流聚匯之所，海域沈積物當然源自陸地，綠地山林的濫墾濫伐，間接對珊瑚造成了嚴重的傷害。

隔日，守衛海洋的同事們搭船往更深的水底進行海域環境監測。每個月裡，他們都得數度潛入深深淺淺的珊瑚海域，完成九個樣區、九十個樣點的調查記錄。曾經在風雨連日的天氣裡，見一位同事潛入洶湧波濤中，察看溪流出海口附近陸源沈積物對珊瑚的影響。事後問他面對波瀾起伏的海洋難道不覺恐懼？他說：會，在入水的剎那。

月圓第三天，我在晚間九時來到核三廠廢水出水口。從波堤上，可以看見出水口附近的海面下，泛著淡綠光芒，堤上釣客因此談論著今夜打魚的人真多。那其實是珊瑚學者與國家公園工作人員的海底手電筒發出的光亮，從光束的聚散，我可以讀出海中那個角落有珊瑚正在產卵。夜晚的海洋不同於白晝，沒有把握易成他人的負擔，於是，我先在堤上觀看。

滿天星斗晶燦，照耀著堤外的珊瑚海洋，也照耀著堤內滾滾奔流的熱廢水。這是一個令人心痛卻只能徒嘆無奈的畫面。核電廠的出水口，正巧是台灣珊瑚生長最好的區段，於是，學者、保育人員與從事海域潛水活動的遊客，只好不斷地在出水口附近泅游。

有潛水人自海中上岸，帶著半簍鮮魚。短暫交談，他抱怨有一群人在水裡干擾了他打魚，但並不知道這群人為何夜潛水中。珊瑚產卵，不在他關心的範圍內。

十一時過一刻，工作人員浮出水面，有人舉臂指向南方，墾丁的代表星座南十字正直立於海面之上。這天是他們今年第三度夜潛，已經記錄到二種表孔珊瑚產卵。

連續幾天，夜裡都有同事在海底，我總能等到珊瑚的最新消息。而這一、二年來，傳播媒體對南灣對珊瑚產卵表現出極度的關切，保育人員卻因此陷入兩難的局面：藉珊瑚產卵事件的宣揚，也許能喚起民眾對海洋污染與保育的注意；但這項消息的發布，若引來大批夜潛者，除了夜間潛水的高危險度考量外，更令人憂心不知遊戲規則或不遵守遊戲規則的民眾，可能為珊瑚帶來的干擾。基於以往的經驗，保育人員實在不敢對媒體與一般大眾抱以樂觀的期望。於是，當媒體記者群集追問珊瑚產卵的消息，場面更顯得有些僵硬。

當人們不能保證事情的結局將不會帶給珊瑚負面的影響，當我們以慣常的經驗判斷無法對民眾的遊憩行為投以信賴，也唯有消極地默默守護這片地球財寶，以期時光能改變人們的心態與遊憩行為，待時機成熟再揭開公園海域珊瑚產卵的秘密。可惜保育人員的三緘其口封鎖不住海底的秘密，也許這個秘密太動人。

月圓後第七天，我決定且被允許探訪夜間的珊瑚海洋。

八時過後來到海邊，海面上已經漂浮著大量的珊瑚卵囊。興奮難掩地潛入水中，旋即被無數橙紅色的珊瑚卵囊包圍。手電筒的光束中，粒粒卵囊反光發亮，不斷由海底向海面漂升，揮去還來，繁如宇宙星辰。一時失神，便彷彿進入神話世界，太空星群任由撥拂。

這無數卵囊產自腦紋珊瑚、菊珊瑚、圓菊珊瑚及軸孔珊瑚，大小一至四公釐不等。每一個卵囊內，都同時含有精子與卵子，但其中有化學訊息控制著卵囊內的精卵不致自相結合；這些美麗的卵囊需待浮上海面才會破裂，釋放精卵與其他配子結合；結合後的受精卵將隨波逐流漸發育成幼生，再經一段時間的漂浮後沈入水中著生。有性生殖的目的，無非藉基因交換獲得更能適應環境的後代，珊瑚可以行無性生殖，卻不厭其煩地堅持著一年一度的產卵儀式，不教自體精卵結合的用心實可理解，但籌畫得如此精密，仍教人不由得深深玩味。以無性生殖的方式快速膨脹族群陣營，再利用有性生殖的基因交換及飄浮著生得到更佳的後代及更大的生存空間，珊瑚的生殖手段堪稱無懈可擊。

這夜產卵的珊瑚深淺都有，不同種屬的珊瑚以不同的節奏排放卵囊，有些種類如燃爆煙火般集體釋放；有些種類一波波間放間歇；有些種類則一粒接一粒地吐出，連結如珠串漂升。被釋出的卵囊，都急著去尋找未知的另一半，完成生命所賦予的任務。身臨這幕氣勢磅礡的珊瑚之戀場景中，我不禁聯想陸地上植物，植物世界為使基因互換也有許多防止自體受粉的設計，而風中的花粉，若看得分明，也當如水中漂卵般動人。水、陸二種迥異的生育環境，卻有著異曲同工的繁衍安排，生命何等奇妙？又何其單純？無論藉水或藉風，生命的飄流都攜帶著濃厚的希望。

夜的海洋，大部份魚群都休息了，但珊瑚卵囊間還點綴著許許多多晶瑩透明的小水母，這些小水母只有在珊瑚產卵時才大量出現，與珊瑚的關係，人們尚未明瞭。小水母令人皮膚刺痛不適，但款款漂浮在卵囊間，卻優美而生動。粉紅卵囊與晶瑩水母，不斷漂昇，再漂昇，畫面如此安靜，卻又如此浩蕩與澎湃！任你在腦海奏起莫札特或貝多芬。微開雙眼，感受承載精卵的水流將一片沸情送上水面、感受明瞭這片珊瑚海洋的人對它的深戀。何其有幸，我們擁有這樣的海洋資源。

而這樣的海洋資源，卻逐日遭受污染的威脅，除了熱廢水、垃圾、陸域有機物的排放及陸源沈積物的增加，還要面對即將開放的遊艇觀光事業的壓力，這種種現象，都教人為這片珍貴的海域感到憂慮。

因為對夜潛並不熟悉，我身邊一直有同事守護。當我的守護者在淺海中拍攝珊瑚產卵畫面時，我浮上水面尋覓漂流水面的卵。意外的是，浮出水面後，恐懼竟四面八方襲來。這片白日裡再熟悉不過的海洋，微明夜色中竟變得陌生與詭異，海岸形貌被黑夜隱藏，我在海中失去了方向，不知該游向何方？舉頭望天，雲朵將星座切割成零落星子，尋找片刻才見半人馬星座的南門二在雲隙間閃耀。而即使有了約略的方向，置身黑暗的海洋仍然教人心慌。

來不及看清海面浮卵的去向，我便因恐懼而急忙回到同事們身邊，繼續在那澎湃的戀情中，扮演安份的觀眾。一眼望去，同事們都被珊瑚卵囊巳裹，海水已映成粉紅顏色。啊！多美麗的海洋啊！我深深的吶喊，海底卻寧靜依舊。由衷希望，我們能一直擁有這樣的海洋，讓百年之後的台灣子民，仍有機會如我今夜這般欣喜與感動。

數日之後，夜間的海洋回歸沈寂，我們又開始守衛與等待，等待明年海面之下的無聲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