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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棋盤腳的秋天
時序入秋，棋盤腳的花朵已由夏日的繁眾轉為零星，而狀若圍棋桌腳的果實已經育成，稜角分明地垂掛枝頭。這特殊的果實，便是棋盤腳名字的由來。
棋盤腳生長在熱帶海岸，是熱帶海岸林的主角。它高大的身軀與油亮寬闊的葉片，在海霧中蒸騰著神秘而深鬱的熱帶氛圍。這大樹最為人稱揚的，是花朵。那花朵只在夜裡盛放，花色妍麗如暗夜裡燃放的煙火，且帶著濃郁的獨特馨香。在台灣，它只分佈在恒春半島及蘭嶼海岸。
剛到恒春時，聞得棋盤腳花盛名，常與同事夜裡往墾丁海岸找尋。夜間的海岸行走並不容易，但為看那傳奇的花顏，我們奔向浪濤邊緣的土地，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
吸引我們的花朵，在黃昏開始吐蕊，風裡微顫著；花絲吐露的過程是緩慢的，雪白的四片花瓣由苞合緩緩打開，蜷捲的花絲動態地逐次被釋放，至夜間八、九時花瓣完全開展，但此時的花絲尚呈捲摺；總要等到夜深，四百餘枚的花絲才劍立輻射開散，每一枚花絲由基部的雪白漸層為紫紅，尖端再綴以鮮黃花藥，一樹煙花便在濤聲的暗林中久久不滅，並散放殊香。花開的過程，彷彿蝶的羽化。
一朵棋盤腳花，由一枚雌蕊與四百多枚雄蕊組成（這可能是世上雄蕊數目最多的花朵），雌蕊並較所有雄蕊突出一截。如此設計，應與傳粉有關─當昆蟲飛向花朵時，會先踫觸較突出的雌蕊，再停佇雄蕊上採花粉，離開時身上已沾滿這朵花的雄蕊花粉；當它飛向另一朵花，依然會先踫觸到雌蕊，如此便將上一朵花的花粉帶給了這朵花的雌蕊。基因交換，是優生法則。
經過無數世代的適應演化，棋盤腳選擇了在夜晚開花。有人擔心夜間的花朵將短少蟲媒。其實，夜間活動的生物並不少，光只蛾類，種數已難數算，更何況還有蝙蝠也許可以幫忙。也曾看見落花上有蜘蛛留下的絲網。
幾年後搬家，住處院落便植有幾棵棋盤腳樹，從 4 月至 11 月，每個夜晚都有芬芳美麗的花開，特別在 6 月，一棵一層樓高的年輕的樹，一夜便可開放三十餘朵比手掌更大的花朵。但這些煙火般的花朵只屬於黑夜，清晨太陽升起，雄蕊與花瓣已經掉落。雄蕊與花瓣不經枯萎即齊蒂掉落，落花還留著昨夜的色澤與芳香，常見過往人們捧起落花端詳並輕嗅花香。
一回，一位外國朋友看見院中棋盤腳花綻，瞠目輕喊：「Magical！」每憶及她讚美花的表情，我便要笑。事實上，我從未遇見看到棋盤腳花而不發聲讚美的人。
棋盤腳的葉面寬闊並披覆臘質，這樣的結構，說明了它生長的環境。海岸是生態脆弱帶，生長在這個區域的植物，葉片需以臘質、密毛或肥厚來減低水份的蒸發散及抵抗鹽侵，以求在烈日、強風和鹽霧澆淋下生存。在長時間的天擇之下，如今依然屹立海岸的植物，各自必有一套族脈相傳的生存之道。棋盤腳的葉片，便是它生存的依恃。
高等植物族脈的繁衍，有賴生長、傳粉與種子傳播三種機制。對棋盤腳而言，臘質的葉片維繫營養生長；雌雄同花而雄蕊數百倍於雌蕊，及雌蕊突出於雄蕊之外的設計，則有利於傳粉；而外型獨特的果實內富氣室且纖維粗厚，則可乘載種子海漂傳播，以避免自我競爭與擴展生存空間。
台灣南部的海岸，曾經普遍生長這種特殊的花樹，可惜在人們毫無規劃的開發之下，如今只餘墾丁國家公園內，香蕉灣一帶長約一公里的熱帶海岸林中可見天然生長的棋盤腳。而在僅存的熱帶海岸林內，棋盤腳族群巨大的身軀幾可擎天，林下卻不見小苖生長，令人憂心於它的傳承。觀光的發展，使來到林內的參觀者逐漸頻繁，而慕名而來的人們，總愛將棋盤腳奇特的落果帶走，使得潛藏生命的種子既沒有機會在原地萌芽，也沒有機會乘浪漂流另闢天地。林內老樹死亡後，破空處多為外來的強勢植物銀合歡所填補，使得海岸林的組成也逐漸改變。林中的棋盤腳一族，彷彿已走入生命的秋天。
秋天的棋盤腳，綠色果實還等待成熟，果實的尾端宿存著那唯一的雌蕊，苦心的母親，縱然全身已焦乾，也不願離子而去。這場成熟的等待，需從今秋到來春。但往往，這些果實還來不及成熟，便教人們採下，成為案頭逐漸萎縮的擺飾。
行走珊瑚礁海岸，偶爾會有驚喜的邂逅。一日，意外地看見一顆枯褐殘破的棋盤腳果實隨波漸漸靠岸，那該是自南洋一帶隨黑潮而來的種子吧？遼闊大海中，植物生命在尋找出路，一粒小小種子，開疆拓土的決心如大海般壯闊。這樣的過程，早已從書中明瞭，而親眼看見，卻仍然一陣心悸!多麼不可思議的心思啊？是怎樣的祖先？教子孫以如此的方式生存。身後的巨木，也曾經是如此一顆逐流而來的小小種子？而擁有這般宏闊細密的族脈衍續策略，卻無能避免在這座島嶼上逐漸凋零？
浪潮去來，棋盤腳樹墨綠的葉片在風中彷彿有話要說；那遠來的種子需耐心等待，等待明年春雨來，適時捕捉熱帶海岸短暫的萌發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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