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評(台大中文系副教授 蔡振豐)
《風前塵埃》是施叔青【台灣三部曲】的第二部,首先讓人驚艷的是:作者出乎意外地選取了東部的花蓮來交代日治時期的台灣,並且將小說的主線放在一個身世成謎的日本女子身上。這種巧妙的安排,十足隱喻了台灣歷史的過去與未來,畢竟在近現代的時光中,台灣總是糾纏著曖昧不清的身份認同以及迷覺寤生的族群意識。
《風前塵埃》的不凡在於交錯而多層的敘述表現,在這些敘述中,我們不但可以看到自我異化的過程、記憶的重新詮釋與建構,也能看到不同的人生在擦身相會時的生命共相。
所謂自我的異化,是指「意識到自我的劣等,因而將自我分裂為二」。在小說中最明顯的例子是橫山月姬,她不但是被本土日本人所看不起的「灣生」日本人,也是和蕃民哈鹿克.巴彥私通生女的低劣日本人,這種特殊的身份使她的自我分裂為二。一個是佯裝成曾經來台的普通日本人,另一個則是實假還真的「真子」。當橫山月姬以虛假的記憶變成了「真子」這個異己後,只有面對假「真子」的真記憶時,才能讓她湧現生命的光彩。
橫山月姬的異化是極度受苦的返照,而范姜義明「二我寫真館」中的「二我」,則是向殖民者屈服的意識轉化,這也隱喻了日治時期部份台灣人希望成為日本人的處境。比較有趣的是受日本人栽培的阿美族小孩鈴木清吉,他不但接受了師範教育,而且最後成了神社的神主。有一天他的舌頭突然無法唸出神社的禱詞,繼而昏迷不醒。鈴木清吉在阿美族的聖地上接受了驅除祭。剛開始時巫師遍尋不得他的靈魂,最後經由恢復「笛布斯」的族名,再扯去他依日人習慣裹腹為褲的白巾,才得以找回他的靈魂…。
書名「風前塵埃」的意象取意於日本平安朝詩僧西行和尚的句子;「勇猛強悍者終必滅亡,宛如風前之塵埃」,這首詩點明了所有的人為造作,最後只會是野馬塵埃,幻化於風行的廣漠之野。除了諸行無常之外,我們也可從中發現了「自然」的身影。自然相對於什麼?自然不應該成為一種自行其是的美學。小說中,不時插敘無絃琴子協助籌劃的戰時和服展,精美的和服展品編織著各式關於戰爭的圖案。當戰爭的和服被穿在身上時,戰爭的美學不也就是人類無法擺脫的臆造自然?上至大東亞共榮圈、佐久間左馬太總督官邸的雕飾,下至我們內在所有價值符號的堆砌,都一直存在於歷史中,而成為最弔詭的自然美學!相對於這種美學,自然如風前的塵埃,殖民者/被殖民者、受害者/加害者、我族者/非我族者,最後都平等地成為痛苦的靈魂,企圖回到巫師招魂的陶壺中,安身在最原始的季節記憶、山林記憶、家的記憶、愛的記憶之中。 (本文原載於中國時報 2008.03.1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