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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說到「怡和洋行」,若是不加以特別說明,這個詞兒是很能引起一些帝國主義的想像。
在十九世紀末洋人不可一世的年代,洋行和當地雇用的買辦成為歐美帝國強權壓迫最具體的象徵。這種左派的想像隨著帝國的解體而淡去,於是「洋行」又染上一絲懷舊的味道,令人想到五、六○年代物資匱乏的台灣,洋行所進口的「舶來品」有如當年嚐到的蘋果滋味,是那麼奢侈、遙遠而稀少。甚至,還可以往前回溯到二、三○年代的上海,那個屬於張愛玲的世界。
順著這條思路,我們將會逐漸遠離歷史,走入文學,沈浸在故土與異國難分、繁華與腐敗共存的氣氛中。
有時,那會是個遺憾,因為歷史往往會帶來驚奇。當我們有機會穿透歷史課本那種沈悶單調的敘事,擺脫過於簡化的政治事件的因果連綴,進入那個歷史人物也需要呼吸、吃喝、消費的日常生活世界時,一幅鮮活的歷史圖像便逐漸浮現眼前。
怡和洋行的歷史正可以碰觸到這個面向,因為它從成立以來,很大一部份的貿易都是繞著食衣住行等生活需求打轉,即使到今天,「怡和」這個名詞好像已經從我們的生活消失,但若是細數「怡和集團」旗下的企業,像是頂好超市、吉安超市、IKEA、必勝客,一方面會發現怡和發展的脈絡,另一方面也會驚訝於這個曾經與中國近代史有著錯綜複雜關係的企業,其身影到今天仍然健在。
許多人可能不曉得,怡和洋行最早做的是鴉片生意。它不但靠了販賣鴉片大發利市,而且還在一八三九年林則徐奉旨下廣州禁煙一事,撩撥了中英雙方,最後導致了鴉片戰爭。
曾任牛津大學副校長的羅伯.布雷克(Robert Blake)在《怡和洋行》一書中提到林則徐封鎖夷館,但怡和的負責人早料到會有麻煩,已經儲藏了大量的醃肉、麵粉、啤酒及紅、白酒等。所以夷館裡的洋商其實過得頗為舒適,天天都在吃大餐、開宴會,若說有什麼危險的話,那就是吃得多,動得少,有礙健康而已。整個包圍期間只有一人受傷,而且還是吃完飯後從樓梯上跌下來受傷的。
但是怡和老闆回倫敦卻把這次事件說成一場英國人的大浩劫,女王臣民在野蠻中國人的封鎖下受到何等屈辱云云,倫敦為之嘩然,英國國會最後決定派遣遠征軍,引發了鴉片戰爭。
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鴉片戰爭簡直是匪夷所思。英國人因為清朝禁止輸入鴉片就出兵攻打中國,這就好像哥倫比亞毒梟因為美國不准毒品輸入,就出兵攻打美國,根本是站不住腳的。哪有一個國家因為強銷毒品不成而動手打人的?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許多英國人仍以「貿易戰爭」來稱呼這場戰爭,而不願意用「鴉片戰爭」的緣故。
怡和洋行向來以善於應變見長,當它發現鴉片貿易因為沙遜洋行控制印度貨源而危及怡和的競爭優勢時,便毅然放棄鴉片貿易(並不完全是基於道德因素)。怡和手腕、頭腦之靈活的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像是對日抗戰期間,日軍沿途燒殺擄掠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但是嗜酒的日軍也喝了不少啤酒,沿路留下了大約兩百萬個啤酒瓶。這兩百萬個啤酒瓶是任何歷史課本都不會提的,好像歷史人物都不用吃喝拉撒睡似的。怡和洋行從這這兩百萬個啤酒瓶也看出了商機,它以美金兩分的代價收購,鼓勵為生計掙扎的中國農民撿拾酒瓶,以供怡和旗下的啤酒廠生產啤酒,而怡和的對手卻要花美金一角的代價,從國外進口酒瓶。
而怡和在抗戰期間為了突破中日雙方禁用無線電的窘境所表現的巧思,更是令人叫絕。商情資訊的往來乍然驟斷,所有的商賈無不叫苦連天。但是腦筋靈活的怡和卻悄悄加入上海賽鴿協會,利用飛鴿來傳遞信息,以致對手商行一直搞不清為何怡和能洞燭機先,直到「一隻經驗不足的年輕鴿子飛入茶館喝水」為止。
但是當這種巧思用在競爭上頭的時候,那麼身為怡和的競爭者是很苦的一件事。怡和不賣鴉片之後,改而從事金融匯兌的業務。後來匯豐籌備成立,如此一來將對怡和形成威脅,所以怡和想盡辦法阻撓匯豐銀行的成立。匯豐的成立必須有港督頒布特許令,並獲英國政府批准。而當時通訊緩慢,訊息往返香港和倫敦一趟就需一百天。怡和在香港及倫敦兩地激烈反對,結果匯豐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在 1867 年 12 月取得合法地位。
不過匯豐一旦站穩腳跟,怡和或許基於「打不敗對手,就加入他們」的原則,便與匯豐結為親密盟友,怡和的負責人甚至還擔任匯豐銀行的董事長。
怡和也就靠著靈活善變,加上眼光精準(當然還有運氣的成份),得以屹立一百多年而不敗。在這麼一個艱困的年代,怡和的故事不但可以調劑生活,企業和個人或許都可從中體會逆勢求存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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