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鸚鵡的森林
【一】
思達娥寶石店的入口是一扇自動門。只要站到它面前,不用一秒鐘,擦得閃閃發亮的玻璃門就會「刷」地一聲往兩邊打開。一走進去,站在那棵巨大的盆栽橡膠樹上的白鸚鵡,就會用一種奇妙的聲音喊道: 「你好!」 就為了見這隻鸚鵡,水繪每天都要到思達娥寶石店來。這是一家印度人經營的寶石店,所以,這隻白鸚鵡大概是從印度帶來的鳥吧?除了鳥冠是黃色的以外,它的整個身子都是雪白的,白得教人眩目。 從早到晚,鸚鵡就站在橡膠樹上。一雙藍眼眶裏的眼睛炯炯發亮,門一開,就會機械地叫道:你好,你好。 「你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睡覺?」 水繪仰起臉瞧著鸚鵡問道。可是鸚鵡默默無聲什麼也沒有回答。 「喂,你什麼時候吃飯啊?」
水繪輕輕地碰了一下它那長長的尾巴。摸起來,鸚鵡的羽毛就宛如天鵝絨的布料一般光滑。那觸感,和摸在她那隻心愛的、名叫「咪」的貓身上時一樣。 咪也是一隻潔白如雪的貓。 是水繪把它養大的。從它剛一呱呱墜地、眼睛還沒有睜開時,水繪就開始一口一口地餵它牛奶了。十分寵愛,就像妹妹一樣。 水繪,還有咪,就是在附近一幢公寓的十樓長大的。她們常常一起到思達娥寶石店來看鸚鵡。 好久好久以前,水繪就想悄悄地教這隻白鸚鵡一個詞了。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是水繪連一次面也未見過的姐姐的名字。就在水繪出生前夕,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去了一個遠遠的、誰也看不見的國度。那大概是天的盡頭、地的深處吧? 「這是水繪的姐姐啊!」 有一天早上,給佛像上完茶,媽媽突然這樣說道。水繪是不會忘記的,佛龕裏面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孩子的照片。女孩穿著一件有水珠圖案的連衣裙,笑吟吟地望著遠方。這是一個比水繪還要小的女孩。 「還是這麼大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死了……」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水繪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她勉強才聽到了這隻言片語。 我竟會有一個姐姐……。 那天之後,水繪不只一次地想起這件事來。而每當這個時候,都會覺得有一股暖融融的東西,從心底汩汩地湧上來。那是一種近似於金木犀花的味道。 (我想見姐姐。要是見不到,就寫封信。) 一天, 水繪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可是,究竟把信投進什麼地方的郵筒才行呢? 記不得是聽誰講過了,說是我們這個世界能去死了的人的國度的,只有鳥。鳥是來往於黃泉國的使者。 當水繪在思達娥寶石店裏發現了那隻白鸚鵡時,她猛地一怔,心都發疼起來了。 儘管是一隻鳥,但它是能說話的鳥啊! 而且它還又大又白。水繪想,這隻鳥,是一定知道那個神秘的國度的了。託這隻鸚鵡給姐姐捎封信吧?水繪認真地盤算起來。
她已經想好在信裏寫些什麼了。 爸爸和媽媽的事、小貓咪的事,令人嫌惡的老師的事,還有那只紅色的戒指。前一陣子,水繪買回來兩個和紅寶石一模一樣的戒指。她打算再加上一句,如果姐姐喜歡戒指的話,就送一只給姐姐。一想到姐姐在那另外一個國度,戴著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戒指,水繪的心就溢滿了金木犀花的花香。 「夏子姐姐。」 今天,水繪又在白鸚鵡的面前,張大了嘴巴教道。 從開始教它這個詞起,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了。然而不管她怎麼教,鸚鵡就是眼睛黑白一翻,怪聲怪氣地叫上一句: 「你好!」 於是小貓咪就像責怪它似的,「喵-」地叫了一聲。連咪都把這個詞記牢了,鸚鵡怎麼就記不住呢? 「好不好?說夏子姐姐,夏子姐姐!」 水繪再一次放大嗓門的時候,背後不知是誰在模仿她: 「夏子、姐姐!」 一個低沉的聲音。 誰!水繪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就在身後近在咫尺的地方,站著一位膚色黝黑的印度人。他的腿長得教人咂舌,褐色的臉,就彷彿是雕刻出來的一樣。恐怕是這家店裏的人吧?是這隻鸚鵡的主人吧?水繪不由得下意識地抱緊了咪,連連後退了幾步。 印度人用極其流暢的日語說道: 「這隻鳥啊,只聽餵它吃東西的人的話!」 「吃東西,餵它什麼吃的呢?」 水繪怯生生地問。印度人掰著戴滿戒指的手指,說:「樹的果實呀、草的種子呀、水果呀,蜂蜜呀……」 「喔,還吃蜂蜜?」 水繪稍稍興奮起來了。 「要是蜂蜜的話,我們家裏就有啊!下次我帶來餵它。」 「謝謝。」 印度人沒有一絲笑意地謝她道。
【二】
然而,幾天,當水繪捧著蜂蜜的瓶子來到寶石店的時候,那隻鸚鵡不在了。 橡膠樹上那朵綻開的白色的大花,消失了。 就在它的旁邊,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印度人就像一座巨大的樹雕似的,隱隱約約地佇立在那裏。水繪一進來,印度人「嚓」地動了一下,接著,就用一張可怕得嚇人的臉怒視著水繪。 「鸚鵡呢?」 水繪與印度人,幾乎是在同時這樣叫了起來。隨後,兩道視線就撞在一起。印度人的眼睛好可怕。發火了,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水繪抬起頭,抬得脖子都疼了起來。 她直直地盯著那個印度人,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鸚鵡,在什麼地方?」 「在什麼地方?」 是那個印度人的聲音。這不簡直就像是那隻鸚鵡在反問一樣嗎? 「我、不知道啊!」 印度人直截了當地、帶著一股指責的口氣這樣說道: 「是被你的貓給吃掉了吧?」 「……」 水繪呆若木雞地張大了嘴巴。 我的咪把鸚鵡吃了?貓怎麼能把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鳥吃掉呢……水繪不由得目瞪口呆。印度人彷彿是能把水繪的心看透似的,說,貓吃隻鸚鵡還不簡單。 「就說人吧,還不是滿不在乎地就把比自己不知大多少的牛呀、鯨呀吃掉了嗎?而且,昨天羽毛就掉在了這裏。」 印度人好像是要展示什麼確鑿無疑的證據似的,在水繪的面前,攤開了緊握著的右手。那隻大手的手心上,是一根被硬拔下來的雪白羽毛。
「貓常幹這種事。因為鸚鵡的肉太好吃了!」 水繪劇烈地搖著腦袋。 「咪從不幹這樣的事。」 是呀。這種事咪根本就下不了手。它是一隻非常、非常膽小的貓,也許是從小不點的一個小貓兒起,就在高樓上長大的緣故,偶爾帶它去公園,放到地上,連地都會把它嚇得一陣陣顫抖。真的,就是連條金魚都沒吃過。這樣的咪,怎麼能把那麼大的鸚鵡……。 可是就在這時,水繪驀地想起了咪在家裏時的情景。這麼說起來,咪這段時間還確實是有點委靡不振。不要說牛奶了,連拌了乾鬆魚的飯也一口不沾,就蹲在陽臺上。你喊它一聲「咪-」,它嫌煩似的,只是把細細的眼睛張開一下,就再也不理不睬了。就彷彿在思索一件什麼事情似的,文風不動。 (咪生病了嗎?真是吃了鸚鵡壞了肚子嗎?) 可是就在這時,水繪腦子裏又冒出了另外一個想法: 「可是,說不定是逃走了啊!說不定,自己,自己飛向了某個遙遠的地方!」 是的。說不定,鸚鵡說不定是飛向了水繪姐姐住的那個遙遠的國度。說不定,一直飛到了天上群星閃爍的地方。然而,這回是那個印度人在搖頭了: 「它不會隨便就飛向遠方的。不是被誰吃了,就是被誰偷走了。」 印度人的眼裏射出了光。那眼睛似乎在說: 不是你偷走了,就是你的貓吃掉了── 「那可是一隻珍貴的鳥啊!沒了它,以後、以後……」 印度人突然泣不成聲了。然後,一雙含淚的眼睛突然就忿忿地瞪住了水繪。 水繪不禁往後退了兩三步。她以為印度人會撲過來抓她,就背對著門,一步一步地向自動門的地方退去。「卡嚓」,背後響起了自動門打開了的聲音。她一轉身,掉過頭,就跳到外面跑了起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