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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村
【一】
山腳下的村莊裏,擺出了一個賣關東煮的車攤子。 突然亮起來的四方形的窗子裏,映出了一個纏著頭巾、臉上掛著笑容的老爹。寫著「關東煮‧雪窗」的布簾,在風中呼嚕嚕地飄揚著。 「雪窗,是店的名字吧?」 一個客人問道。 「就算是吧。」 老爹一邊磨芥末,一邊答道。 「噢。可是還沒有下雪就叫雪窗,是什麼意思哪?」 「話是那麼說,可是關東煮是冬天吃的東西呀。」 老爹這樣說完,心想,我回答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吧?
山裏的冬天來得早。 初雪的那天晚上,四野一片白茫茫的。從山口上下來一個穿著厚厚棉衣的客人,跌跌撞撞地向車攤子走來。 「好冷好冷好冷!」客人叫道。隨後,一邊搓著雙手,一邊點菜道: 「請給我上一份那個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東西?」 「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東西?」 老爹一下抬起了臉,老天,竟是一頭狸!眼珠圓滾滾的,尾巴像上好的大毛筆一樣蓬鬆。不過,這點事一點都沒讓老爹吃驚。早就聽人說過了,山裏像天狗呀、鬼呀以及額上長一隻眼的妖怪多的是,還有更加不可思議的妖怪哪!於是,老爹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說你要什麼?」 狸朝鍋裏瞥了一眼,說: 「看,那個那個,就是那個三角形的!」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那是蒟蒻啊!」 老爹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了,他為狸盛了一盤子蒟蒻,又加上了好多芥末。這讓狸興奮了,哇啦哇啦地說了起來: 「關東煮店真是不錯,還有『雪窗』這個名字,真是一個美麗動聽的名字,我、我太、我太感動啦。」 「喜歡嗎?」 「當然喜歡了!漫天飛雪裏,只有隱約顯現出車攤子的那一線光暈。窗子裏瀰漫著熱氣,裏面傳出一陣陣歡笑聲……我還想再當一次『雪窗』的客人!」 聽了這番話,老爹開心極了。狸大口地吃著蒟蒻,問道: 「煮關東煮的方法,很複雜嗎?」 「哈哈,當然複雜啦。」 「需要多少年,才能學成啊?」 「我正好學了十年。」 「十年!」 狸拚命地搖頭: 「這不是比狸的壽命還要長嗎?」 狸叫了起來。
從那天之後,狸每天晚上都來。而且,每次來總要追根究柢地把關東煮的事問個明白。於是有一天晚上,老爹終於開口了: 「我說,你當我的助手怎麼樣?」 「什麼叫助手?」 「就是幫我做事。升升火,汲汲水,削削柴魚什麼的。」 一聽這話,狸樂得手舞足蹈。 「這正合了我的心願!我再高興不過了。」 說完,狸就俐落地鑽到了車攤子的裏頭。就在裏頭,老爹拿著一雙長長的筷子,把鍋裏的東西一個個夾起來,耐心地告訴它: 「這個,是蘿蔔。」 「這個,是捲心菜捲兒。」 「這個,是魚捲。」 狸一邊嗯嗯地不住點頭,一邊又一個個地忘掉了。
儘管是這樣,狸還是做得很賣力。它特別會洗芋頭,洗得特別乾淨。自從狸來了之後,老爹的工作輕鬆多了,而且還好像是多了一位家人似的,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在此之前,老爹一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許多年以前,妻子死了。後來,年幼的女兒又死了。女兒名叫美代。細雪紛飛的夜裏,「嗚──啊」,老爹總是會聽到從遙遠的天空中傳來美代的哭泣聲。特別是客人全走光了,孤零零一個人的老爹熄了車攤子的燈時,更是寂寞。 但自從狸來了以後,熄燈前的那一個短短的片刻,卻變得歡樂起來。客人一離去,狸就會拿出兩個酒杯,「匡噹」一聲擺好,說: 「來,老爹,喝一杯吧!」 一邊喝,狸還會一邊講有趣的故事給老爹聽,唱歌給老爹聽。老爹的心情好了起來,覺得這世間似乎大了一、兩圈似的。
【二】
這是發生在一個皚皚白雪夜裏的事情。 還是像往常一樣,熄燈之前,「匡噹」一聲,狸把酒杯擺了上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從外面響起了一個聲音: 「請再來一盤!」 原來還有一位客人在。 「啊,真是太對不起了。」 老爹這樣一說,仔細一看,是一位女客人。從頭到腳嚴嚴密密地披著一條毛毯披肩,像雪的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裏。這個時候了,而且還是一個女人,坐在關東煮車攤子上,讓人不能不多少覺得有點詭異。 「喂。」老爹招呼道。客人抬起了頭,淺淺一笑,露出兩個酒窩。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這時,老爹卻怔在那裏了。不知為什麼,女孩這張臉有點像美代。老爹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心底裏,卻在暗暗地數著美代已經死去了多少年。 (要是還活著,應該十六歲了。) 這麼一想,再定睛望過去,毛毯披肩下面的女孩恰好是十六歲左右。 「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啊?」 老爹戰戰兢兢地問。只聽女孩用清脆的聲音回答道: 「從山口翻過來的。」 這教老爹驚詫不已。這樣的漫天大雪中,要想翻過一座山可不是一件兒戲。就算是一個男人,也要爬上一整天吧? 「真的嗎?山對面是野澤村啊,是從那裏來的嗎?」 老爹又問了一遍。 「是的,我是從野澤村來的。」女孩答道。 「為什麼從那麼老遠的地方趕來?」 女孩淺淺一笑,說: 「想吃雪窗的關東煮啊。」 「哎呀,這可太辛苦你了……」
老爹樂壞了,不禁笑逐顏開。 「這麼說,你是野澤村的人了?」 女孩什麼也沒有回答,瞇起眼睛笑了。越看,老爹越覺得她長得像美代。 而在這個時候,狸一直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攤子裏面。驀地,它的直覺對它說: (該不會是一個雪女吧?) 這樣說起來,還真是的,女孩除了臉頰上泛出一絲淡淡的桃紅色之外,白極了。狸回憶起以前在山裏遇到雪女的情景。 狸還是個小崽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一雙雪白的赤腳從洞前颼地一掠而過。當時它正和媽媽趴在洞裏,它想都沒想,就要把腦袋伸出洞外,「噓──」卻被媽媽制止了。 「那是雪女的腳啊,絕對不能出去!要是被雪女抓住了,最後會把你凍僵的!」 因為被媽媽攔住了,所以狸只看到了雪女的一雙腳。不知為什麼,它把那個時候的那雙赤腳,和面前這個女孩的這張臉聯想在一起。狸咚咚地敲打老爹的後背,壓低聲音耳語道: 「老爹,這是個雪女啊。要是被雪女抓住,會被凍僵的啊!」
可是,老爹連頭也不回,只是高興地看著女孩津津有味地吃著關東煮。吃光了關東煮,女孩站了起來。 「要回家了嗎?」 老爹戀戀不捨地凝視著女孩。 女孩說: 「我還會再來。」 「噢噢,是嗎,還會再來嗎?」 老爹連連點頭。 「回家路上小心點,可別感冒了。再來喲!」 朝著披著毛毯披肩的女孩的背影,再來喲,再來喲,老爹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狸在他後面輕輕地捅了他的脊梁一下: 「老爹,那是雪女呀,喂!」 老爹轉過身來,歡喜地這樣說道: 「不,那是美代喲。」 「誰?」 「和我女兒美代長得一模一樣喲。那對酒窩,還有那瞇著眼睛的樣子,另外,大約年齡也差不多。」 這時,老爹才突然注意到,眼前放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東西。咦?老爹拿起來一看,是手套,雪白雪白的,安哥拉兔毛的手套。可是卻只有一隻── 「哎呀,忘了東西啦!」老爹喊出了聲。 「什麼什麼?」 狸把手套上下了打量了一遍,讚不絕口地叫道: 「這不是安哥拉兔的皮嗎?這可是好東西啊。」 然後,臉上現出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這樣說道: 「這麼說來,那是個人啦。雪女是不戴手套的啊。那個人還會再來的,把這麼好的手套忘在這裏,不會不來的。」 「是嗎?」 老爹高興地笑了,把手套塞到了懷裏。
然而,等了不知道多少天,披毛毯披肩的女孩始終沒有出現。 「今天又沒來。」 「今天又沒來。」 每天晚上,老爹都這樣耷拉著腦袋嘟囔道。 十天、二十天過去了。 雪上又積了一層雪,已是冰凍三尺了。來雪窗的客人都吐著白色的哈氣,說:「老爹,好冷啊!」 「是啊是啊,好冷啊。」 老爹隨聲附和著,卻不是把客人要的蘿蔔和芋頭弄錯,就是心不在焉地把醬湯打翻在地。而且,還總是神情恍惚地眺望著遠山。 一天晚上,老爹對狸說: 「去野澤村走一趟,怎麼樣?」 「什麼?冰天雪地的,怎麼去……」 「拉著車攤子,翻過這座山去啊。做生意,常常換換地方才有意思嘛。」 聽了這話,狸沉著臉把頭轉向一邊: 「老爹,你就是不說,我也明白呀。你是要去找那個孩子啊!」 老爹把手伸進了懷裏。 「啊啊,那孩子的一隻手很冷吧?」老爹自言自語。 「可是山裏寒風剌骨啊。」 「沒關係。圍上厚厚的圍巾不就好了。」 「可是山裏都是妖怪啊,鬼呀,天狗呀,額頭上長著一隻眼的妖怪呀……」 「沒關係。我的膽子比別人大一倍。」 「是嗎,既然是這樣,那我就跟您一起去吧。」 狸像個忠實的僕人似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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