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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安
人在歐洲
看世紀末向你走來
乾杯吧!托瑪斯曼
百年思索
孩子你慢慢來
野火集:20周年紀念版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親愛的安德烈:兩代共讀的36封家書
孩子你慢慢來(典藏版)

印刻文學

【類別最新出版】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十週年紀念版)
傾聽
美麗的權利
野火集:三十週年紀念版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典藏版)(WF01004)

類別: 總經銷代理>印刻文學
叢書系列:印刻文學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5年04月28日
定價:399 元
售價:315 元(約79折)
開本:32開/精裝/5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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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動 

一年半以來,收到太多的讀者來信,
來自不同年紀閱歷的世代,來自全世界各個不同的地方。
《大江大海》像黑色深海中鯨魚以震動微波發出的密碼──
有些失散半世紀的親人,找到了;
有些完全淹沒的歷史,浮出了;
有些該算沒算的帳、該謝沒謝的恩,找到了遺失多年的投遞地址;
有些背了一輩子的重擔,放下了。
這不是走到民國百年了嗎?
開啟一封一封來信,每一封信都帶著熱流,
像大河穿過大地,像血液流過血管。
民國百年的土壤,一定是鹹的,有多少人的眼淚和汗。
書出當時只有「跋」,沒有「序」,
在書出版一年半以後,離散的「民國三十八年」更為人知了,
而書中很多涉過大江大海的人,也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回到他曾經用眼淚和汗澆過的大地。
捧著這把我無以回報的信,就以一篇短序,
來跟讀者做個很難及格的「進度報告」吧。

1
二○○九年秋天,《大江大海》出版,好像有一道上了鎖,生了鐵鏽的厚重水門,突然之間打開了,門後沉沉鬱鬱六十年的記憶止水,「嘩」一下奔騰沖洩而出,竟然全是活水。

老人家在電話上的聲音非常激動,大江南北各地的鄉音都有,他們的聲音很大,可能自己已經重聽;他們的敘述混亂而迫切,因為他們著急:一通電話怎麼講清一輩子?

一位八十八歲的長者說,他無論如何要親自把手寫的自傳送過來,現在就送過來,因為,他說,「他們馬上要送我進老人院了,一進老人院,大概就沒人找得到我了……」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也不忍問,只是想到,人生的不由自主,除了十八歲時可能被送上一條船而就此一生飄零之外,竟然還包括在八十八歲時被送進一輛不知所終的車。

無數的自傳到了我的手裡,很多是手寫的,有的童拙,每個字都大手大腳跨出方格,雜以錯白字,憨厚可愛;有的,卻是一筆有力的小楷書法,含蓄雅致。字體大小錯落,墨跡深淺斑駁,可以想見都是花了很長時間,夕陽的懶光照進來,光束裡,千百萬粉細的塵粒翻滾,一部民國百年史,是否也包含這些沒人看見的自傳呢?
更多的信件,來自和我同代的中年兒女們。

我在父親的遺物中看見一個臂章,寫著某某「聯中」的字樣,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其實也沒在乎過,懶得問。讀了你的書,才知道自己的父親竟然是那八千個孩子中的一個,他竟然是這麼走過來的。想起從前每次他想跟我談過去時,我就厭煩地走開……
開放之後,他一路顛簸回到老家,只能拜倒在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太遲了,太遲了……
讀你的書,我也才認識了父親,可是也太遲了……

在戰後和平歲月出生的這一代,也都六十歲了,已經懂得蒼茫,凝視前一代人逐漸消瘦,逐漸模糊的背影,心中有感恩,更有難以言說的疼。火車錯過,也許有下一班,時光錯過,卻如一枚親密的戒指沉入大海,再多的牽掛惆悵也找不回來。

年輕的一代,很多人真的拿著錄音機磨蹭到祖父母身邊,請他們「說故事」。香港珠海學院的學生為長輩拍紀錄片,小學生回家問外公外婆「當年怎麼來香港的」,問出連自己父母都嚇一跳的身世。宜蘭羅東高中的學生遍訪鎮上的眷村長輩,一個一個做口述歷史。但是被封藏的記憶並不僅止於流離的難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記憶也有「流亡」的可能:

外公很恨外省人,媽媽嫁給外省人他一直都不高興。我和媽媽去他家,他拿出他做日本兵的照片給我看,很得意說,你看,日本兵制服多神氣,哪像中國兵那麼爛。我對他反感得要命,但是,現在我有點明白了:他在南洋打仗,很多年輕時的好朋友都死在南洋,他喝醉唱歌,其實是在想念過去,就像爺爺一天到晚說他的老家山東如何如何……

2
《大江大海》至今在大陸未能出版,但是在一個防堵思想的社會裡,「未能出版」等於得了文學獎,人們於是花更大的工夫翻牆尋找。對於內戰的「勝利者」而言,六十年來「失敗者」被罩在一個定型的簡單的「敵我意識」硬殼裡頭,攤開《大江大海》,猶如撬開那個硬殼,看見的卻是渾身傷痕一個又一個的普通人──原來所謂敵人也不過就是當年鄰村的少年。讀他人史,澆自己愁,「勝利者」自己心中多年深埋的傷,也開始隱隱作痛。

您的書我讀得很慢,讀時淚流滿面,無法繼續,只能掩卷使自己平靜下來才能再讀下去,有時,需平靜數日才能續讀。
抗日戰爭勝利的一九四五年,我己經是讀小學四年級的少年了。今年,我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我的家鄉是在東北吉林省的一個小山城……

隱忍不言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北京作家盧躍剛給我一封長信,說的是「勝利者」的傷,其實比「失敗者」還痛:

失敗者「轉進」到了台灣,臥薪嘗膽,蝸居療傷。勝利者的行徑卻著實怪誕。他們不是像歷史上所有改朝換代的勝利者那樣,輕徭薄賦,獎勵耕織,休養生息,而是按照革命的血統論,把中國人嚴格地階級成份等級化……先是向農民翻臉……把幫助自己打下江山的自耕農變成了農奴;次之向知識分子翻臉,向民主黨派、工商界人士翻臉,把過去的同盟者打成自己的敵人……

國共內戰,死個幾百萬人暫且不算,戰爭本來就是血腥的。我們要問,中共建政後,和平時期?死了多少人?

在「失敗者」飄搖度日,倉皇求存的時候,「勝利者」卻開始進入「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時代。學者最新的研究成果把大躍進時期的饑荒死亡人數定在四千五百萬人,其中絕大多數是底層農民。

3
《大江大海》出版後,求全的責備是不少的。大陸讀者說,為什麼對大陸的著墨那麼少?為什麼不寫解放軍裡頭「人」的故事?為什麼不寫後來被送去韓戰死在雪地裡的「志願兵」?為什麼不寫大陸的一九四九?台灣的讀者說:為什麼沒寫血淚交織的滇緬孤軍?為什麼沒寫受盡委屈的東海部隊?為什麼沒寫被俘虜而飽受折磨的敵後情報員?為什麼二二八的部分那麼少?為什麼?

《大江大海》是一個母親對她十九歲馬上要徵召入伍的兒子所說的故事。這個母親說:

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事情的全貌,飛力普,沒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麼大的國土、那麼複雜的歷史、那麼分化的詮釋、那麼撲朔迷離的真相和快速流失無法復原的記憶,我很懷疑什麼叫「全貌」……
所以我只能給你一個「以偏概全」的歷史印象。我所知道的、記得的、發現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個人的承受,也是絕對個人的傳輸。(頁二一三)

面對那麼多的「悖論、痛苦和痛苦糾纏、悖論和悖論牴觸」,這個母親幽幽然說:

我其實是沒有能力去對你敘述的,只是既然承擔了對你敘述的,我稱之為「愛的責任」,我就邊做功課邊交「報告」。(頁三五)

面對大歷史,我是個小學生。《大江大海》的十六萬字,是一則初步的引言,一個敞開的邀請,而我果真不是唯一在課堂上修課的人。書一出版,一個「全球大勘誤大校對」的行動就開啟了。

第四一三頁您所提及的「拉讓江」,應該是「砂拉越河」,古晉只有一條河,就是砂拉越河。(馬來西亞)

我覺得「四十一師團二三九連隊」應該是「聯隊」,不是「連隊」。日軍部隊序列通常稱「聯隊」,敬請查核。(北京)

第一二七頁的「棲風渡」就在我家鄉北面,是京廣線上一個小站,可是應該是「棲鳳渡」才對,您可以跟張玉法院士再確認……(湖南)

「馬英九母親在香港的工資三十元」的說法也許不一定對,五十年代我父親在茶樓看帳,月薪大約二百元,我家女傭是三十元,而且是因為供膳宿才這麼低。所以馬英九母親工資可能是三百元。(香港)

第二九三頁第三行「艦上懾人的十六管魚叉飛彈」不太可能,因為那時還沒有十六管魚叉飛彈,附件是二戰期間的軍艦武器列表,供您參考。(台北)

青島大撤退都說是完美的整齊撤退,可是我困惑的是,當時聽見親身從青島撤退的人說,混亂中多少人從船上掉進海裡,還有人被夾慘死,您的敘述……(紐約)

錯字校對,史實勘誤,記憶商榷的信件,從全世界各地源源不絕地進來。編輯不斷地協助我核實,不斷地修訂,每一個新版都再度經過新一輪的勘誤和校訂,也就是說,至今沒有一版是百分之百一樣的。讀者自地理的遠方、記憶的深處,把自己對歷史的認識提出來慷慨分享。我的「以偏概全」的「報告」,先是得助於前行者的耕耘──譬如沒有張正隆的《雪白血紅》就不會有長春圍城那一章;然後受惠於全球讀者──包括很多專家──的校正和勘誤。大江大海,在一個持續湧動的歷史推浪中。

4
浪,一陣一陣打來。潮水上來,潮水下去。

以戰犯身分被判死刑後來服了七年徒刑的台籍日兵柯景星,二戰中擔任俘虜營的監視員時,曾經冒險把雞蛋送給囚禁中的中國領事卓還來夫人,讓她餵養懷中的嬰兒。二○○九年,卓還來的家人,特地從美國飛到台灣,找到柯景星親自謝恩。柯景星不久就去世。
被送到新幾內亞戰俘營的游擊隊長李維恂,在我當初找到他時,第一句話就是:

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恂獨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國防部迎回拉包爾的抗日國軍英靈之後,李維恂被邀請到台北忠烈祠參加中華民國國軍的春祭。他滿頭白髮,拄著拐杖,站立在拉包爾犧牲將士的牌位前,靜默許久,然後深深鞠躬。

李維恂,兩個月前過世。民國百年第一道淡淡的曙光,照在蘭嶼。    二二○一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1美君離家

美君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離開淳安古城的,大概就在「太平輪」沉沒之後沒有多久。

她才二十四歲,燙著短短的、時髦俏皮的鬈髮,穿著好走路的平底鞋,一個肉肉的嬰兒抱在臂彎裡,兩個傳令兵要護送母子到江蘇常州去,美君的丈夫是駐常州的憲兵隊長。

已經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美君倉促上路,臨別前對母親也就是平常地說一句:「很快回來啦。」跨出家門,頭都不曾回過一次,雖然知道那瘦弱的母親,裹著小腳,就站在那老屋門邊看著她走。

美君也沒有對淳安城多看兩眼。

庭院深深的老宅,馬蹄達達的石街,還有老宅後邊那一彎清淨見底的新安江水,對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樣是永恆不變、理所當然的東西,時代再亂,你也沒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別吧?人會死,家會散,朝代會覆滅,但是一個城,總不會消失吧?更何況這淳安城,已經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美君向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聰明、果決、堅強。城裡的人都知道,應家這個女兒厲害,十七歲就會獨自押著一條船的貨,從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裡去做買賣。

有一回,買賣做完,回程上,一個家族長輩裝了滿船的鹽,從杭城運回淳安;半路上突然出現緝私隊的士兵,攔下船準備檢查。船上的人緊張得就想跳水,長輩臉色發青,美君才知道,這一船的鹽,大部分是私鹽。

她看長輩完全亂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勢,便作主指揮,說,「速度放慢。」

她要工人立即把兩袋合法的官鹽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後要工人那年輕豐滿的媳婦,坐到存放私鹽的船艙入口的門檻上,脫掉外衣,只留身上的小胸兜。美君像導演一樣告訴她坐在哪裡,怎麼坐,然後盯著她看看,又說,「把簪子拿掉,頭髮放下來。」

船緩緩停下,緝私船靠近來,抱著槍的士兵一躍而上。美君先請他們檢查船板上的兩袋官鹽。士兵打開袋子,檢查標籤,抓一把鹽在手心裡聞聞看看,然後轉身要進艙房,可是一轉身,就看見那年輕的江南女子坐在船艙入口,好像正要穿衣服,她大半個牛奶色、光滑的背,是裸的,士兵登時嚇了一跳,美君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嫂子剛剛在給孩子餵奶……」

緝私隊長忙不迭地說,「那就不要打擾了。你們快開船吧。」

淳安的長輩們在對我敘述這故事時,美君就坐在旁邊咯咯地笑。

最後一次離開淳安時,後來美君跟我說,她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那城門兩邊的石獅子,一邊一隻,已經在那裡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獅子就蹲在那裡,不讓你有任何的懷疑或動搖,它們會在那裡天長地久。

淳安,是三國時吳國的大將賀齊所開墾設置,當時的淳安人被稱為「山越」,在土地上刀耕火種,逐漸發展成吳國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瑞,在這裡做縣令,淳安人為他建了個「海公祠」,是美君小時候每天經過的地方。

美君會描述她家裡的家具:柏樹做的八仙桌,有一種撲鼻的清香味;母親的床,木頭上全是雕花;天井裡頭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養著高高挺挺的粉紅色風荷。家的大堂正中掛著三代的祖宗畫像,誰是誰她不知道,但是她很驕傲地說,「最下面那一排穿著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間鄉試的武舉,後來還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

我問她,「『留守』是什麼官?」她歪著頭想想,說,「不知道,大概是……嗯,警察局長吧?」

2躲躲雨

離開淳安之後就是一路的狼狽遷徙,從火車站到火車站,過江過河過大山。一年半以後,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美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海南島一個混亂騷動的碼頭上,洶湧的人潮拚命地要擠上大船,丈夫在另一個港口,失去了聯繫。
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砲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奉命負責掩護撤退的部隊,邊打邊退,好不容易最後到達了碼頭,卻只能在岸上看著軍艦迅速起錨逃離。砲火直接射到了船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淚眼汪汪看著掩護自己上船的袍澤被拋棄。碼頭上的傷兵絕望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沒負傷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邊緣,後面是家鄉阻隔在萬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棄了你的汪洋大海。

上了船的國軍部隊,這時也傻了。徐蚌會戰中犧牲慘重的六十四軍,三月間在海南島緊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壯少年。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裡?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在砲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士兵問長官,「什麼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軍官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灣』,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裡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再來安慰自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只是暫時「躲躲雨」吧,也好。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裡抱著熟睡的嬰兒,但是,別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帶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護,此刻在懷裡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叫他「應達」,是想,只有在這樣的亂世裡,方才明白,要「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嬰兒帶來「到達」的希望吧。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內碰來撞去,亂哄哄地來回把碼頭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像蜘蛛一樣拚命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慘叫啊,一個一個撲通撲通像下餃子一樣」,美君說。

砲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狂亂推擠,接駁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內的海面,到處是掙扎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震天。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面,用想像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彷彿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面上,全是掙扎的人頭,忽沉忽浮,浮起時你看見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垂死的呼喊。歷史往往沒有聲音。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布油漬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3碼頭上

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曬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繫,卻有兩個兵跟著她,臂彎裡是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著面孔悽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這裡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著破爛的棉衣,脫下來,裡面是光光的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簷可以逗留,於是乾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分,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麼叫歷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別無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攤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摟著嬰兒躺在攤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著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潰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瓜,一方面可以掙錢,一方面可以尋人──丈夫如果還活著,大概遲早會在碼頭上出現。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現,難民在建築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鎚、繩子等等「建材」,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別多,於是她的攤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攤子不但什麼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善道。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餵奶,也做肩挑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騎著那輛送貨的男用腳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大門前,她就倚著腳踏車望向碼頭和海港。軍艦緩緩進港,軍艦緩緩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汽笛聲迴旋在海港上頭,繚繞不去。

穿著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