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布下的樂園(十週年紀念新版)(AI00340)
楽園のカンヴァス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原田舞葉
       原田マハ
譯者：劉子倩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年04月21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2頁
ISBN：9786263536180

【內文摘錄】

▼  內文摘錄

第二章　夢　一九八三年　紐約
那封信，在提姆．布朗桌上堆積如山的廣告信函中，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

紐約現代美術館的繪畫．雕刻部門，每日都會收到大量的廣告信。絕大部分來自美國本土各地的畫廊。展覽的告知、力捧的藝術家新作情報、藝術節、海報清倉大拍賣等等，如果逐一過目只怕一轉眼天都要黑了。若是有來往的美術館舉辦展覽的開幕儀式邀請卡，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邀請卡通常會以印有該館標誌的信封寄來，因此不會混在直接送進垃圾桶的廣告信中慘遭扔棄。

也會收到來自MoMA贊助者及收藏家的謝卡。這多半都不是寄給提姆，那是針對美術館主辦的午餐會及晚餐會，各研究部門的研究員就館藏及現代藝術發表演講的謝卡。通常是剛古公司生產的白色或米色信封，這類信函會與堆積如山的郵件分開處理，仔細放在桌上。當然，絕大多數都是寄給美術館的明星部門──繪畫．雕刻部門的研究部部長湯姆．布朗。

提姆．布朗在哈佛大學研究所攻讀美術史，期間也在巴黎的大學就讀一年，擁有碩士學位，現年三十歲的他，擔任助理研究員已是第五年。他與直屬上司湯姆．布朗的名字雖只有一字之差，但無論是立場或待遇乃至外表，都有天壤之別。

湯姆現年四十四歲，不斷策畫引起話題的展覽，已是引領美術館的當家策展人。為了爭取理事及收藏家夫人的關心，即便在盛夏也西裝筆挺，利用天生的娃娃臉努力裝年輕。相較之下，提姆只要有湯姆在頭上壓著，就很難脫離助理的位置，只要還是助理就永遠不可能包攬展覽的企畫。再加上他與湯姆正好相反，二十歲就已過度成熟，看起來像已婚男人。有時在畫廊與湯姆一起出現，初次見面的人還會把提姆當成當家策展人，把湯姆誤認為助理。「正好相反喲。我才是研究部部長，他是我的助理。」每當湯姆打趣地這麼一說，「真不敢相信。你到底是幾歲當上研究部長的？」人們誇張地面露驚訝。像這種時候，提姆也會嘗到近似敗北感的難言滋味。

把寄給上司的廣告信全部檢閱完，挑出值得一看的展覽通知明信片，在上司來上班前先放到他的桌上。這也是提姆的工作之一。廣告信也會寄給自己。加上寄給上司的，一天收到的廣告信多達百封，要從中挑出看似有趣的展覽通知明信片，是相當費事的工作。

八月八日，本地電視臺「NY1」的氣象預報說整日晴朗，中央公園的氣溫是華氏九十五度。難怪早上八點左右賣冰淇淋的移動攤車「Mister Softy」和平牧歌式的音樂已從大馬路悠揚傳來。的確，一大早就這麼熱，冰淇淋的銷路肯定會比咖啡好很多吧。

提姆．布朗這四天來，加上假日加班，天天都比規定時間提早一小時上班。上司湯姆自八月四日起展開為期兩週的暑假，自己也已預定自八月十日起回故鄉西雅圖休假一週。上司交代下來的工作不是普通的多。他必須把那些統統解決才能安心休假。提早上班和加班、假日上班是無能的人才做的事──這是在曼哈頓工作的菁英必備常識，但距離假期只剩兩天，他已顧不了那麼多了。

提姆獨居的公寓位於西村。搭乘地下鐵二十分鐘的通勤時間，相較於自紐澤西一帶通勤的工作人員已算是很幸運了。身為超名門大學哈佛的碩士，又隸屬於超名門美術館MoMA的研究部門；自己長年研究的畫家亨利．盧梭的代表作〈夢〉是美術館的館藏品；還有後年預定舉辦的盧梭展，雖說是因為身為湯姆的助理，但自己的確有資格參與籌備工作。這一切的一切，和一般美國人平凡無奇的人生比起來，的確已是得天獨厚。

他在Ｅ線的五十三街這一站下車，自宛如蒸氣浴的站內搭乘長長的電扶梯上來，走到夏日豔陽高照的五十三街馬路上。他在地下鐵出口前的甜甜圈攤車，買了肉桂甜甜圈和紙杯裝咖啡。在抵達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入口前吃完，然後走進地上最慢的交通工具──直通辦公室的電梯，抵達自己的辦公桌。一邊啜飲還剩一半的咖啡，一邊開始篩選廣告信。

刻意在設計上選用鮮豔印刷及大字以便於瞬間吸引注意的明信片中，夾有一封淡奶油色的信。美術館理事及贊助者寄給上司的私信，有時會不慎送到提姆的桌上。畢竟兩人的名字只差一字，信差就算看錯名字也不足為奇。他只瞄到一眼信封角，便知道這是寄給上司的。提姆毫不遲疑地拿起那封信。上等紙張及高雅設計，正如美術館的許多贊助者所為，表明這封信的寄件者是個特別人物。提姆迅速確認收信人姓名。

紐約現代美術館　繪畫．雕刻部門　提姆．布朗先生收

印刷清楚的黑墨字體。提姆瞪著那行姓名，幾乎瞪出一個洞。不是湯姆．布朗，是提姆．布朗。千真萬確，是寄給自己的。

通常，西式信封的左上角應該有住址和姓名，或者美術館的標誌，總之不管怎樣，都會印有表明寄信人身分的東西。但這封信的寄信人處卻一片空白。

他翻到信封背面。同樣沒有寄信人姓名，也沒有美術館名或團體名稱。封印處有金色的封蠟。清晰可見一個「Ｂ」字。他沒看過這個刻印。
──是誰？

是古怪的藝術家？可疑的藝術掮客？總不可能是來找他這個沒沒無名的助理研究員捐款吧？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拿拆信刀拆信。整齊折疊的奶油色信箋出現。啜了一口咖啡後，提姆打開信紙。

冒昧寫信給您。我是瑞士巴塞爾的康拉特．拜勒財團理事長康拉特．拜勒的法定代理人艾力克．康茲。


這次，基於拜勒氏的希望，敝財團謹向您這位世界代表性的策展人，暨明年／後年預定於巴黎／紐約舉辦的「亨利．盧梭展」企畫者致上誠摯的邀請。

看到這裡，提姆不禁自信件撇開眼。他像浮上水面的瀕死之魚，仰望天花板，放聲大喊：「這是騙人的吧？」

──真的嗎？不會吧，這種事，怎麼可能？

朝自己發問的聲音在腦中回響。心臟的幫浦一口氣馬力全開，血液盤旋。提姆在無意識中用左手緊按自己的胸口。他覺得，心臟該不會衝破胸口掉出來吧。

康拉特．拜勒。

那個名字廣為人知，卻誰也不識其廬山真面目的傳奇收藏家。擁有許多印象派．近代名畫，卻無人清楚究竟有什麼作品在收藏名單中。據說他的收藏大部分是德國納粹視為「頹廢藝術」、自歐洲各國美術館及收藏家掠奪來的作品，又說他自黑市買賣取得大量贓物云云，自從擔任這份工作後就四處聽到不少這類流言蜚語。因為聽來雲遮霧罩，多數人覺得大概全都是捏造的。

記得有一次，他與現任大都會美術館助理研究員的哈佛同屆校友安索尼．特雷畢爾聚餐時，聊到拜勒。安索尼一臉亢奮地做白日夢說，如果自己能得到拜勒的收藏名單肯定可以一下子升官發財。然後，他忽然臉色一正說，萬一真的能夠接觸到拜勒的收藏，我們館裡的理事們肯定會把所有作品一次買下，或者鼓吹對方捐出來。提姆當時笑他：「什麼拜勒，我看根本就不存在吧。你真的相信？」但安索尼依舊一本正經，反問：「那你可曾想像過，二十世紀竟會發現死海古卷？」所謂的傳奇，就是會在某天突然帶有現實感。友人異常認真地如是說。

現在那個「傳奇」的代理人，竟突然寫信來「邀請」。他怎能不驚訝？

不過，被邀請的，當然不是自己。是湯姆．布朗。因為「世界代表性的策展人，暨明年／後年預定於巴黎／紐約舉辦的『亨利．盧梭展』企畫者」，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八成是名字打錯了一個字，或者，對方在許多美術書刊及研究論文上看到「湯姆」．布朗的名字，誤以為那是「提姆」．布朗。不管怎樣，這肯定是寄給湯姆的信。

但是，無論是什麼原因，現在收信人都是自己的名字。就算看了信也不會被責怪。提姆的視線回到信上，急忙繼續往下看。

敝人非常理解，閣下有多麼努力試圖透過這次的盧梭展，重新定義近代繪畫史及現代主義，並且鞏固盧梭的價值，以及有多麼殷切期盼拜勒氏擁有的盧梭祕藏名作能夠一同展出。據此，拜勒氏決定提供一個難得的機會。

「什麼？」提姆再次脫口咕噥。
──拜勒擁有的盧梭名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此，近日之內，為了調查拜勒氏擁有的盧梭作品，希望閣下能夠來巴塞爾一趟。

時間是八月十一日至十七日這七天。機票請自行準備。日後，我們會以美金支付現金。停留期間的住宿費及其他一切費用，概由我們負責。

請搭乘八月十日，下午五點四十分自紐約甘迺迪國際機場起飛的美國航空第六十四航班飛往蘇黎世的班機。該機將於十一日上午七點三十分抵達蘇黎世國際機場。在出口處，會有持「Ｂ」記號的人迎接。

又及，本信不須回覆。因為拜勒氏確信，您這位同樣認為亨利．盧梭比任何時代任何藝術家都偉大的同志，必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麼，我們就在巴塞爾恭候大駕。

康拉特．拜勒代理人
艾力克．康茲

附記：
此事務須保密。
萬一，我們確認此事外洩給第三者，閣下最好有心理準備，今後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的立場恐將難以保證。

七月底，暑假的季節接近。

在MoMA，正是工作人員依序開始放暑假的時候。平均起來為期兩週前後的假期，和歐洲的美術館人員比起來相當短。不過還是比聖誕節及感恩節的假期長。到了七月，人人都蠢蠢欲動，滿腦子只想著休假。每到午餐時間，工作人員的餐廳只聽見「這個暑假你怎麼安排？」的對話滿天飛。因都市高溫而放鬆的腦袋只想著漢普頓一帶的沙灘風景，難免會渴望逃避現實。

當然，優先取得休假的是高級主管。在提姆的部門，統領部門的研究部部長湯姆．布朗有權優先挑選日子。湯姆是出了名的難決定假期。他和其他紐約客不同，在炎夏也打著斜紋領帶，把工作看得比休假更重要。

大老闆如果沒決定休哪天，其他工作人員也無法休假。包括提姆在內的二十名成員，每年夏天總是焦躁不耐地等待上司提出休假單。每到午餐時間，大夥兒總要七嘴八舌地討論：「今年夏天湯姆的假期怎麼樣？」

今年也是，湯姆遲遲未提出休假單。結果，直到七月底，他才通知提姆及其他成員：「我要從八月四日起休假兩週。」提姆打算從八月十日起休息一星期回到父母定居的西雅圖，因此坦白告訴上司。

「一週，不，正確說來是有九天會和您的假期重疊……您不介意吧？」

湯姆沉吟一聲，面帶深思。兩個以上的工作人員同時休假是莫可奈何，但他本來似乎希望提姆在他休假期間代為解決堆積如山的工作。

「在我休假期間，我本來希望你幫我聯絡法國的大學及幾位研究者，借用撰寫盧梭展解說所需的文獻……」

老闆正忙於準備明年在巴黎的大皇宮，以及後年在MoMA這兩地舉辦的亨利．盧梭展。而提姆身為他的助理也很忙碌。自己在大學時代的研究對象就是盧梭，老闆雖未說出口，但他感到老闆很倚重他。挑選作品、交涉借出及撰寫解說等重要且敏感的工作，是策展人的工作，因此提姆沒有插手；但編寫世界各地現存的所有盧梭作品及文獻的名單，調查作品持有者、所在地、接觸方法，這些推動展覽企畫所需的基本情報，概由提姆準備。盧梭展的企畫案，是在提姆成為湯姆助理的同時開始推動。或許是提姆在學生時代埋頭鑽研盧梭的表現讓湯姆看上了，所以才決定雇用他來籌備盧梭展。

湯姆在近代美術方面，尤其是巴布羅．畢卡索的研究方面是舉世知名的學者。在他研究畢卡索的過程中，逐漸也對畢卡索敬愛的盧梭產生興趣，似乎是順理成章的發展。當初一進入MoMA工作，立刻聽到湯姆說要籌備盧梭展時，提姆簡直像自己被提拔為這項企畫的負責策展人般雀躍，實際上，在回到西村公寓的路上，他甚至不顧年紀地蹦蹦跳跳。

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全球還沒有任何地方舉辦過任何大規模的展覽，足以確定亨利．盧梭做為畫家的價值。盧梭雖被稱為樸素派始祖，受到大眾喜愛，但在評價上始終沒有超過業餘畫家的範疇。

十九世紀末，盧梭開始發表作品時，為了觀賞舉世難得一見之醜惡拙劣又奇妙的畫，大眾蜂擁至展覽會場的故事頗為出名。據說人們在盧梭的畫前捧腹大笑。本該是氣質高雅的藝術家聚集的會場，卻籠罩在馬戲團的熱鬧氣氛中。

對盧梭的評價，即便在畫家死後七十餘年的現在，本質上似乎毫無改變。若以惡意的角度觀之，他的作品，的確只是一個連遠近法和明暗法都沒學過、無知又拙劣的業餘畫家所為。但是另一方面，若顧及盧梭的登場對畢卡索及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如此孤高的異才，在藝術史上，應該是空前絕後獨一人吧。說不定，盧梭其實是個偽裝「無知」的「天才」？

提姆在哈佛時代，一直努力顛覆世人對盧梭的既定評價。但是一介學生就算與美術史學會抗爭，終究能力有限。如果是MoMA這種等級的國際美術館，以及湯姆這種世界知名的策展人辦展覽，極有可能一口氣改變對於盧梭的評價。為此，提姆發誓，哪怕是任何工作都要完美達成，成為湯姆的得力助手。

他就這樣孜孜不倦地持續了五年。收集各種文獻以便老闆可以順利執筆，對提姆而言是小事一樁。

「我就猜您會這麼說，早已向各方申請借出原始文獻及論文影本。目前已搞定了七成。」

「是嗎？」湯姆露出笑容。

「哎，夏天碰上假期，歐洲那邊的動作本就特別慢。實質進展大概得等到九月吧。只要先幫我寄信提出商借文獻的申請，就沒問題了。」

「我知道了。九月第二個週一早上之前，我會把主要文獻收集齊全，放在您的桌上。」

提姆主動提出任務完成的日期，令湯姆滿意地點頭。一邊這麼交談，提姆的腦中幾乎已一下子放鬆，終於可以休假了。他勉強重新上緊螺絲，慢吞吞地問：

「您要去哪裡休假？」

「我打算去朋友位於夏威夷歐胡島的別墅，好好逍遙幾天。啊，不過，我的去處幫我保密好嗎？因為我怕威廉或蘇妮亞一打電話來我又會投入工作。我的去處，按照慣例，只告訴你和凱西。」

他似乎不想讓MoMA館長威廉．德雷菲斯，以及理事長夫人蘇妮亞．貝克曼知道他的去處。在只有緊急大事才連絡這個附帶條件下，好像也會把電話號碼告訴祕書凱西．麥克羅倫。這是湯姆休假時的一貫做法。

「你呢，要回西雅圖嗎？」
提姆稱是。
「很遺憾，我還是一個人回去。」

在你不跟女友一起回去嗎這個問題砸過來之前，提姆自己搶先補充。「還是老樣子啊。」湯姆說著笑了。
那你自己呢？湯姆。你和愛琳──你的太太不會一起去吧？
還有，你要去的地方真的是歐胡島嗎？
惡意的問題驀然閃過腦海。當然沒說出口。

頂著娃娃臉裝年輕，而且如今風頭正盛的當家策展人。美術館的贊助者及收藏家夫人之中，也有人公然對湯姆拋媚眼放電。也曾聽說他與大富翁的遺孀私會。為了從對方的收藏借出特定作品，為了爭取高額贊助金，為了取得遺產的捐贈，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有時策展人會與熱愛談論藝術的有錢女人大玩心理攻防戰。握有財富的是她們的丈夫，但操縱丈夫的是她們。正所謂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策展人這一行，簡直就像男藝妓。

在行事曆上寫下老闆和自己的休假日期，提姆偷偷嘆氣。

為了完美實現自己想辦的展覽，除了美術方面的知識與品味，更需要人海戰術及談判能力，有時甚至需要用上美人計。不是肉體的美色，是丈夫及年輕牛郎欠缺的知性美。

如果不能爭取到展覽所需的特殊作品及資金，縱使寫出再怎麼縝密的研究論文，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如果沒有足以令那些名流夫人痴狂的知性美，就無法勝任一流策展人。

各方面條件都劣於老闆的自己，在這點也毫無自信。活到三十歲這把年紀，竟然連一個女朋友都無法帶回家見父母。你這樣，今後難以勝任策展人喔。難不成你是同性戀？老闆或許就是想說這個。

哼，提姆嗤之以鼻。

多管閒事。老子可不想當男藝妓。
不管怎樣我可是憑實力。總之，現在我的目標只有一個。讓「盧梭展」風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