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的香氣(AI0087)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辻仁成
譯者：陳寶蓮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4年10月11日
定價：230 元
售價：18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56頁
ISBN：9571342041

【第一部 中庭｜第二節　情事餘香】

▼  第一部 中庭

第一節　背叛的味道

-1-

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開始。出生這件事亦然，沒有人能在出生前就選擇父母。這一切都已注定。

幸福崩毀前必有徵兆。不幸不會毫無預警地突然來訪。只要稍稍用心，不難發現它悄悄逼近的影子。那時，我確實心裡有鬼，驚疑那不安的陰影。我好幾次告訴自己想多了，輪流看著每個人的臉，但緊接著，我的憂慮就變成事實迎面撲來。交纏的視線。那裡面沒有我插入的餘地。

坐在對面的政野早希好像也注意到了，她迅速瞪我一眼。視線銳利得像是斥責我太遲鈍。我和早希的心離開興頭正熱的交談，窺探藏在彼此瞳孔中的暗灰色現實。早希瞥了愁眉不展、臉色慘白的我一眼，也回以愁容，那是發現不幸開端的人所持有的。摻雜著褐色的瞳芯像將熄的火焰般在眼球中央不安地微微搖晃。我自問﹁不會吧？﹂再次悄悄打量政野英二和稔的臉。

四個人圍著命運之桌繼續表面穩靜的對話。小小的威脅輕輕撕裂我心後，我依然假裝幸福，帶著虛假扭曲的微笑繼續參加談話。大家都醉了。每個人都想解放被壓抑的心，但對玩笑還是有些顧忌。

──你們怎麼還不結婚？

政野英二對稔和我說。那語氣充滿長輩的親切，字句裡也感覺不到惡意。他那（即將展開的巨大計畫核心人物的）威嚴中，洋溢著優雅高尚的微笑。那像是斥責我和早希的疑心暗鬼是杞人憂天的沉穩態度，反而讓我有得救的感覺。我在政野的微笑裡感到安心，輕嘆口氣，果然想多了！不免嗤笑過度猜疑的自己。

──你們兩個都三十多了，商量一下，最遲也該明年吧！

稔的樣子是不想說話，於是我來說明。政野聳聳肩說，什麼時候結婚不重要，怎麼結婚才重要。政野早希像要回答這話似的調侃說，別變成太長的春天就好囉！

吃完甜點，喝完苦苦的espresso，一夥人起身。稔去衣帽間拿她寄放的大衣，政野英二走向櫃檯。我抱著沒有確信但已在心中萌芽的憂慮，孤零零地留在寬敞的大廳中央。早希從背後靠過來，對著我敏感的耳朵哈氣似地迅速說：

──發現沒有？我們被背叛了！

-2-

計程車的大燈照著前方，因為下雨的關係，夜間的高速公路視界狹窄，每次轉彎時總錯覺車子要衝進黑暗裡，指尖不覺用力。車子開動以後，我和稔沒有開口交談。剛開始交往時，這時候她會主動握我的手。但現在只有我的手無力地躺在兩人之間。

我偷看稔的側面。她仰頭靠著椅墊、閉著眼睛。但是嘴角，是我神經過敏嗎？像在微笑。是想到了什麼嗎？我凝視她嘴角柔和的線條，心跳加速。

「發現沒有？我們被背叛了！」

政野早希的話一在腦中甦醒，我就渾身僵硬。計程車並沒有因為下雨而減慢速度。司機猛踩油門，不知是忘了我們還坐在車上，或者他是個速度狂？轉彎時兩人的身體就順著慣性法則朝同個方向傾斜。我瞅準那個時機，不經意地把手按在她的手上。像沉睡中的嬰兒受到干擾般，她的臉出現神經質的細微抽動。她如果拒絕我，那麼早希說的就是事實了。我定睛凝看，等候她的動作。她的指尖仍鬆弛無力，一直沒有回握我。裝睡的戀人。那張臉也像面具般表情凍結、毫無動靜。她不可能不知道我正緊握著她的手。心臟劇烈捶打胸腔內側的門。回握我吧！我的心呼喚著稔。身為冷靜學者的另一個我，想為心思的多慮踩煞車，告訴自己不要急於作出結論，但是很難。像要鎮靜心情般，我右手更添力道。稔纖細白嫩的手指在我加了力道的右手指間一根根朝天豎起。像五個氣絕的少女被我的右手緊緊抱住。

計程車濺散水花、超過一輛輛車向前直奔。每次越線超車時，我們就跟著搖晃，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我張開鼻腔，這是什麼信號？她平常不怎麼喜歡擦的人工香味證實了今晚疑慮的可信度。稔的意識依然翱翔在窗外，她沒有表情的臉再度令我不安。那藏在舒適半睡眠狀態裡的東西讓我一味害怕。

我試著告訴自己，是我想過頭了。也試著整理情緒，或許是我看錯了。我想起政野早希譴責我時的視線。她確實也這麼感覺。不是只有我注意到這不幸的開端。政野英二眼中的笑意到底在傳送什麼信號呢？那虛偽的笑容……。

出於絕望，我放鬆手上的力道。稔的手原樣不變。我鬆開手後，她的手像生長到盡頭就要枯萎的草一樣，橫在坐墊上不動。

不可能。我數度在心裡呢喃，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找尋能拂去我這鬱悶的東西。想到幾天前才有過的肉體交歡。那妖魅的動物味道、交歡時更激烈發散的甜膩體臭。那平常內斂的肉體興奮在慾綻花蕾時更加速分泌的汗水和體味的調和。只有我知道的祕密。只有我知道的野生花香……。

我不覺露出笑容。強迫自己同意，果然是想多了。那天晚上，她在我懷裡散發著同樣的妖魅甜膩香味，沉沉睡去。那是只對完全熟悉自己的人敞開心懷的滿足喜悅睡臉和釋放的特別香味嗎？

後視鏡裡的司機眉毛微動。他大概不時偷窺我們。我感受到他的期待。突然興起的惡作劇心態使我採取了大膽行動。我瞥了司機後腦一眼，把手放在稔的大腿上。我的手慢慢掂住她的裙襬。藏在裙下的皮膚彈性刺激了我貧乏的想像力。我又看了一眼司機後腦，把裙襬掀起來。露出稔的腿。

強勁的雨勢敲打著計程車頂，稔張開眼睛。抓住我的手腕，嘴角泛起冷靜的微笑，揮開我的手。然後，以思緒飄在遠方不知處的語氣說：

──這雨什麼時候停啊？

- 3 -

兩天後的星期一，政野早希打電話到大學找我。我們約好傍晚在代官山後巷的小露天咖啡館見面。早希一身黑衣。時髦素雅但自我主張強烈的成熟氣息，老遠就散發出清楚自覺美麗姿色的存在感。無意掩飾身材的大膽剪裁線條中，窺見她知性卻刻意隱藏的熱情，反而顯露了她的內心，像席勒1偏好描畫的女人般，強烈表現出華麗的姿色，整個人裹在一層動人耀眼的光氛裡。她一走進店裡，立刻吸引服務生和客人的眼光。三十四歲的女人臉上雖有神經質的痛楚，但不見和年齡相應的小皺紋，皮膚還很有彈性光澤。但那兩個睜得很大的瞳孔裡，總覺得有股哀愁。

──你看到了吧！

她第一句話就是單刀直入的一擊。態度毅然得像代表原告譴責犯罪。苦心焦慮的光凝縮在凝視我的強烈視線中，一副拚命壓抑心緒、不常見到的亢奮樣子。

──他和你的情人互看的瞬間！

我不置可否，只是望著她銳利同時也帶著怯意的眼睛。在她神經質顫抖的瞳孔裡，我發現像是小孩般更恐懼的我自己。

──你應該看見的。那兩個人好幾次視線交纏、互訴心曲。

我輕嘆口氣。我不能不嘆氣。服務生來點東西，我們慌忙逃開對方的視線。只有情緒還留在桌子上，無處可去地靠在一起微微顫抖。她急忙點了espresso，年輕服務生一離開，輪到我低聲說：

──我確實看到了，但那時候我們都醉了。

早希突然直起向前傾的身體，冷笑一聲，像是說「你怎麼那麼阿Q！」

──他不會因為那一點點酒就醉的。稔也沒有喝多少酒。可是就像喝了烈酒般滿臉酡紅。沒錯，他們兩個都醉了，但不是因為酒，是別的東西。

我不能再探究下去。政野英二和稔兩情相悅，就是做丈夫和老婆的也無法阻止。只要他們不搞外遇、通姦，只是互有好感，也不能責備他們。或許他們的感情應酬有點過頭，但立刻當作不祥徵兆放進四個人的關係中，未免反應過度。這是杞人憂天吧！

我這樣告訴早希，她嘀咕一聲「真蠢」，然後閉上眼睛，平靜但用力地搖著腦袋。

──開始時都是這樣的。

- 4 -

人不論多麼相愛，也不能把對方完全放在自己掌控之中。人無法把幸福永遠藏在珠寶盒裡觀賞，但是只能獨賞的幸福其實很乏味。人總想把它拿出來，平放在可能被偷的危險之中，想告訴全世界，愛絕不會毀壞，是人人羨慕渴望的尊貴物品，沉浸在自以為遠離那危險的安然優越感裡。但是，當愛從珠寶盒中取出後，就陷入暴露於整個世界的困境，引來眾多小偷覬覦的危險。想要炫耀卻擔心被竊，那正是愛的開始。

- 5 -

政野找我談事情時，推薦稔參加這個計畫的不是別人，就是我。

經營設計事務所的政野英二跟我聯絡，希望我在他的新大樓試驗計畫裡幫一點忙，是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他是我高中時參加的銅管樂隊學長，比我大五歲。他來看過幾次我們的演奏會，因為年齡差距的關係，彼此沒有深交。他是傳說中的風雲人物，曾經帶領銅管樂隊參加全國大賽而聲名大噪。他揮舞指揮棒的英姿迷人，女生在休息時間聊不完有關他的話題。

政野英二看到我寫的《療治音樂．療治的旋律》，多方打聽後，發現我是他的學弟，立刻跟我聯絡。他那時才知道有我這個學弟。

這棟新設計的智慧大樓是一家大廣告公司的新總部，按照設計草圖，建築正中央有個面積如小型體育館的挑空中庭。我要幫忙的就是中庭部分，政野英二稱它是「療治中庭」，定位為這個計畫的重心。

療治中庭的目的在消除廣告人的壓力，療治他們疲勞的神經，恢復他們的創造力。

──你聽過病態樓宇症候群（sick building syndrome）嗎？

我沒聽過這名詞。政野凝重的表情和魁梧的身材非常男性化而有威嚴，就連同性也感到心儀神往。我茫然看著他那十足的男人風采，感覺那不熟悉的名詞像是醫生告知我罹患的病名。

──最近，越來越多在智慧型大樓裡工作的人抱怨有鼻塞、流鼻水、眼睛不舒服、喉嚨乾渴、倦怠、頭痛、氣喘、呼吸不暢等症狀，這些統稱為病態樓宇症候群。

──一定有某種原因吧？

政野英二點點頭，回答說：

──據說最大的原因是空調。空調設備容易被污染，細菌、黴菌在裡面繁殖，隨著空氣循環散播，讓人產生各種過敏症狀。當然這個可以靠維修防止。但是，原因不只這個。在密閉不開窗的高樓建築裡，精神上本就有壓迫感。根據目前的調查，患者幾乎都是普通職員，很少經理級以上的人，可以佐證這個推測。

政野英二從手提箱裡拿出新智慧大樓的草圖，在我面前攤開。

──廣告業好像日日夜夜都處在熾烈的戰爭中。尤其最近不景氣，客戶和上司要求更嚴格。廣告人的自負也強，自認不是普通上班族，無法囫圇吞棗地完全接納這些要求。承受不景氣壓力最大的就是他們。不能時時激發新創意就被時代淘汰的焦慮相當重。知道嗎？他們競爭的激烈，絕對不是半調子的。因為現在是人們容易厭煩、苛求時時創新的時代。

我認為他的計畫極具獨創性。中庭頂部是能照入最大限度的陽光、配合太陽移動而動的天窗。寬敞的中庭空間可以利用陽光種植高大的熱帶植物。英二得意地表示，有點像叢林哦！說著，讓我看完成預想圖。寬敞的挑空中庭。各個樓層可以一眼望見的中庭。可以容納整個網球場的寬廣中庭裡，種著幾十棵二十公尺高的椰子樹、鐵樹、露兜樹等熱帶高大植物。樹下隔成幾個空間，擺著桌椅，讓廣告人用來開會或休息。政野的看法是，布置一些能讓他們感覺是在樹林中工作的爽快氣氛，應該可以提高他們的效率。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就是聲音和香味。

──過去，所謂的智慧型大樓就只是提高生產、利用高科技追求合理化的工作環境，但在那種工作環境裡長時間面對機器，會增加緊張和人際疏離感，不但無法做創造性的工作，也容易累積慢性疲勞。以長遠的觀點來看，上班族需要恢復人性的辦公室。像我們這個計畫，重要的是舒適的概念。工作環境必須舒適愉快不可。所以想在大樓裡作出森林、流水，視情況也做出瀑布。把舒暢、閒情、親和的感受傳達給疲勞至極的人們。

政野想在中庭播放我創作的療治音樂，紓緩上班員工疲憊的心，或是刺激他們的大腦，分泌出阿法（α）波或西塔（θ）波來。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實驗場。實驗一下我長年研究的東西。

──要感覺舒適愉快，需要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其中，只有味覺必須到某個地方吃客美味牛排才能得到。總之，把這些要素微妙混合後，就能恢復工作人的清新心靈。因為人都無法忽視五感。視覺的氣氛就靠我們和園藝部來共同創造。味覺暫時不管，重要的是藉聽覺和嗅覺來療治人們的心，或是刺激腦部形成接近創造狀態的波動。廣告人的工作和一般政府機關工作不同，只有在放鬆的環境裡才能產生好點子。

領導研究小組的教授也鼓勵我一定要做出成果來。大學方面也大受各界注目。如果實驗成功，我升任助理教授當不是夢。野心如常人的我在心中一角竊喜光明燦爛的未來。

- 6 -

──香味方面有什麼打算？

我立刻想到稔是否能參加這個計畫？第二次和政野見面時便提起這事。

──還在計畫階段，還沒決定。只決定先從你的聲音開始。我想之後再和化妝品公司談談，如果他們對計畫有興趣，也許可以合作。

──可是，使用科學合成的香味合適嗎？我的音樂是訴求人類生理的音樂。因此，用大自然就有的芳香不是更好嗎？例如從植物萃取的精油或現在流行的芳香治療什麼的。

政野皺著眉頭否定說，那個我也想過，我看還是和研究的人談過再說吧！

──其實，我的女朋友是芳香治療師，我們國家還不承認芳香治療是一門正統學問，所以才有意思，你聽過芳香治療吧！她研究香味和人的生活，這在歐洲已經扎根為實踐性的學問，對這個計畫應該有用。

我那時為什麼想把稔介紹給政野呢？因為他是我高中學長而讓我放心嗎？還是我覺得我們順遂的戀愛需要一個轉移心緒的玩具以迴避罩在兩人頭頂的結婚壓力？或是為了幫一直感嘆工作不充實的稔打氣？或者以為一起工作可以為我們的戀愛關係加添新鮮活力、打破四年來的慣性？

總之，我先見見她吧！政野英二這麼說時，我完全想像不到即將降臨在我身上的精神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