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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健康，但是寂寞
一位退伍老兵作家，曾經是叱吒文壇的人物，也曾是暢銷書的作者。因為身體不好，生活失意，銷聲匿跡了一陣子，近來忽然成為報章雜誌上的熱門人物，如果不是因為選舉新聞炒得太炙烈，他的新聞肯定還要再喧騰一陣子的。這位花甲老人之所以忽然熱門起來，是因為有人發現他竟然在街頭兜售公益彩券。賣彩券的工作原來是開放給殘障人士或貧困低收入的人的，一個搖筆桿的知識份子，在大家的觀念裡，是不應該站在街頭兜售彩券的。
「難道台灣的文學市場已經凋敝如斯嗎？連一位終身創作的作家都落拓至此？」滾雪球似的，一股悲情氣氛迅速膨脹，從事純文學創作的作家，紛紛質疑；書市與暢銷排行榜也被提出來做總體檢。
然而，老作家接受訪問時，談到自己的生活，他每個月可以領取退休金，經濟並沒有困難，賣彩券的目的是要「體驗人生」。每一天他從新店坐計程車到永和兜售彩券，賣得的錢常常連計程車費都不夠，但他樂此不疲，覺得總比待在家裡沒事做要好。當許多關心老作家與台灣文學發展的人，仍在欷歔慨嘆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始終存在的老人問題。
約莫十幾二十年前，老人就養問題開始被廣泛探討。老人退休之後應該由誰來撫養？是否可以過安樂晚年？這些年來經過政府與民間的努力，老人安養可以說是獲得了初步成就。政黨輪替的結果替老人爭取了更多福利，在台北年滿 65 歲的銀髮族，可以免費搭乘公車，每年有一次免費的全身健康檢查。總統大選期間，每位候選人提出的政見，都有優厚的老人年金，這個提出每月 3,000 元，另一個便漲為每月 5,000，老人們一面快慰的微笑，一面擔憂的問：「錢從哪裡來？」至於我和我的朋友，我們這些辛勤工作，奉公守法納稅的青年與中年人，忽然都希望自己速速老去。為什麼要這樣拼命呢？去年那個過勞死的；前年那個腦中風半身不遂的，都是年輕人啊，日以繼夜工作著，連花錢享受的時間都沒有，連老去的機會也沒有。我們因此互相勉勵著，放輕鬆，不必這麼苛待自己，保住一條命，未來等待著的是那樣幸福的老年啊。
然而，在健康與不虞匱乏的生活之中，老年人的精神生活又是如何呢？許多老人雖然具有免費乘車的資格，卻寧願自己買票搭公車，因為不願意看司機的蔑視臉色。那一年我的父親在公車上，因為緊急煞車摔斷脊背，司機喝斥他自己爬下車去，並對他恣意叫罵。穿上鐵背心復健之中的父親，遇見許多相識或不相識的同病相憐的老人，我才知道，許多老人的脊背，都因為司機嫌他們行動遲緩，猛力踩煞車時摔斷了。老人失去了尊嚴。
在這個城市裡，消費需求幾乎都是針對年輕人設定的。我們看見許多消費或資訊乃至生活性雜誌，內容無不針對年輕人或青壯年設計，人們其實忽略了老人也是極具實力的消費者。報紙上的娛樂新聞只見到少年或年輕藝人的動態，不管是徐懷鈺或是謝霆鋒，與老年人有什麼相關？廣播電視近來注意到兒童與青少年族群，老人的節目卻仍付之闕如。過去我曾在中華商場看見老人茶室或棋室，老人群聚著笑鬧喧嘩，歡騰著生命力。如今，我在早起的山道上，看見晨運的老人；在榮總的醫院門診，看見病弱的老人；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前，看見抗議的老人。這是一個逐漸老年化的社會，我們的老人到底在哪裡呢？社會幾乎沒有為老人設想，彷彿他們是沒有需求的。老人失去了空間。
這大概就是老年人畏懼退休，特別戀棧權位的原因吧。一旦退休就只是一個老人了，既無尊嚴又無空間。當我老了以後，假若必須寂寞的活著，而又健康的長壽著，到底有何幸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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