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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茶杯裡的假期
小時候,女生和男生玩扮家家酒,
總會支使男生出去「捕魚」、「打獵」或者「砍柴」,
男生出門之後,女生便在「家裡」無所適事的唱著歌,或者是梳著長頭髮,
終於可以享受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光。
記得以前黎教授就曾說過,如果畢業多年後,在路上偶然相逢,還願意上前打招呼,那就表示老師與學生的狀況都還不算太差。如果老師看起來蒼老得太厲害,學生恐怕是認不出來的;若是學生混得不太風光,恐怕也沒那個相認的熱情。擔任教職之後,很幸運的,常常有畢業多年的學生上前相認,來相認的不只有女生,男生竟也相當踴躍。
春天來臨時,我接到景光的電話,他說他在廣播裡聽見我;在書店裡看見我的新書;甚至他在香港轉機去上海的時候,還在香港的報紙上看見我的專欄,說著,他顯露出一種惋惜:「老師這麼忙,我和同學們恐怕永遠都不能邀您喝一杯咖啡了。」
天下哪有「永遠」這種事呢?我翻出行事曆,與他訂下了一杯咖啡之約。
那天出席的不只有景光一個人,還有兩個大男人,我花了一些時間,把他們從回憶裡拼湊出來,還不放心的問:「當年,沒被我『當』掉吧?」
「沒有!沒有!」他們在爽朗的笑聲中,手忙腳亂的替我拉椅子,點飲料,又不斷稱讚我多年來不但沒有變老,還有愈來愈年輕的趨勢,我暗中猜想,這幾個男人挺懂得女人心理的,情場上大概也是得心應手的吧。
一杯咖啡還沒喝完,我已經被他們的悲情所淹沒。
首先,我有些訝異,他們極其自然的對我坦露心事,彷彿我一向知道他們的情感經歷似的。後來我推測,可能是因為他們常常看見我在媒體或是創作中談到兩性關係議題,覺得我是一個很能理解,而且可以替他們解惑的人吧。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年齡已經到達某種限度,使得他們即使將自己的弱點表現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關係了吧。這想法驀然令我覺得有些可悲,男人在「女人」的面前一向要逞強的,否則,便覺得會被女人看輕了,吐露自己的脆弱或疑惑,可是大男人守則裡的頭條禁忌呢。
所以,我可能已經不太「女人」了?
他們毫不掩飾的傾訴中,我專心的傾聽。在傾聽的同時,我愈發覺得現代的男人是很需要撫慰與理解的,因為他們很缺乏,他們一向很缺乏。
阿強才從美國回來半年多,最近向相戀四年的女友求婚了,女友與他談的是分隔兩地的長距離戀愛,許多人都不看好的,竟然也渡過了,他的言詞間不免顯出一些自得:「要維持這樣的感情不容易啊……」
我明白這種困難,連忙點頭附和。
可是,女友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在結婚之前,她要從家裡搬出去住幾個月,然後才同阿強結婚。阿強順理成章的提議,何必花錢去外面租房子呢?反正就要住在一起了,乾脆搬去一起住,還可以省下房租水電費,不是一舉兩得嗎?「她一個人在外面住,一個月起碼要多花一萬塊錢,這個錢省起來,我們可以買很多東西啊!」
想不到女友相當堅持,一定要自己一個人住一段時間。這決定引發許多揣測,阿強的母親說:「會不會是她不想嫁你,還想找其他的機會啊?」
這樣一來,阿強的男性尊嚴也受到挑戰,於是,慎重的遊說女友放棄這個念頭。溝通多次無效之後,兩個人都很沮喪,女友覺得阿強不瞭解她、不支持她;阿強覺得女友可能並不想結婚。
怎麼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嚇了一跳。
阿強告訴我,他在美國唸書的那幾年,受夠了一個人的日子,生病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或者天氣不好的時候,都好希望能有人陪在身邊,只要屋子裡能聽見呼吸的聲音就好。「一個人連吃飯都不好吃,她竟然情願一個人,也不想和我在一起?」阿強完全不瞭解女友的需求,他將這需求解讀為一種拒絕和疏遠。
阿強的女友與阿強的年紀差不多,將近三十歲,沒有到外地求學或工作的經驗,與家中的三個兄姐分享家庭空間。她是一個乖乖女,唸書從不讓父母操心;愛一個男人便心無旁騖,即使那男人並不在身邊;工作時不但把自己的做完,還會主動幫忙同事。阿強的主觀意識強,女友很少與他爭論,唯獨這一次,意志相當堅定。我想,如果我是她,可能也會這樣做。
如果人生可以分成兩部曲,結婚前與結婚後,那麼,結婚前她是人家的乖女兒、好姐妹;結婚後是人家的好妻子、好母親,這一輩子,什麼時候她才是為自己活著的呢?她可以披頭散髮地穿著睡衣一整天;吃完泡麵不洗碗;把音響開通宵;和朋友講三個小時電話,做所有想做的事,不做不想做的事,或者只是安安靜靜地和自己相處。阿強已經感到厭煩與恐懼的事,也許正是她最渴望的呢?
我想起小時候,女生和男生玩扮家家酒,總會支使男生出去「捕魚」、「打獵」或者「砍柴」,男生出門之後,女生便在「家裡」無所適事的唱著歌,或者是梳著長頭髮,終於可以享受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光。
打發男人翻過一座山
女人便可以翻開記憶的寶匣
將淚珠和笑意的貝
拿出來晾曬
避免爛霉
阿強的女友可能已經準備好結婚,甚或已經規劃出結婚之後必須放棄與妥協的事物,於是,她提出一種慰勞自己的方式,給自己一段小小的獨居假期。說不定這也是她生命中僅僅能夠擁有的,一次純然與自己相處的機會了。
如果真的愛這個女人,為什麼連這樣的假期也吝於給予呢?我問阿強。
「女人很怕結婚這件事的,覺得所有的生活都會改變。」與女友小鳳只同居不結婚的興民發表看法:「那女人願意嫁你,已經很有勇氣了。」
「說得也是喔。」景光點點頭。
「你得多配合一下,免得人家結婚三天前落跑囉。」興民一邊往自己的杯裡續咖啡,一邊說著。
景光很無奈而又忍耐的偏過頭:「我逃一次婚,你就能唸一輩子?」
「你逃一次婚,就毀掉多少女人對男人的信心啦!」
阿強默不作聲,看著興民和景光一來一往,過了一會兒才問我:「那,我是不是應該陪她去找房子啊?」我忍不住搥一下他肩膀,微笑的點頭。
給女人一段獨居假期,就像給男人一段可以吐露心事的午茶時光,都是理所當然的。我真的覺得,多年以後還能與自己的學生相認,是一件好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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