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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在千羽鶴的花園
院子裡每根樹枝都掛上一串色彩繽紛的鶴鳥,
牠們在風中轉著,一時間就像一群展翅飛起的鶴鳥,
陽光篩進院子裡,光亮照到哪裡,哪裡的鶴就活起來。
我從告別式裡走出來,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這樣就真的是告別了嗎?告別之後就不能再相見了嗎?
我的老師,齊教授,他教給我美學,教給我對詩詞的領略,但他從沒有教過我,怎麼去面對這種永遠不可挽回的訣別。
「如果要上課,就不應該遲到。」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夥著一群同學去上齊教授的藝術史課程,只是因為好奇,我走進飄散著報歲蘭與煙草香味的廳堂,大家都到了,一起轉頭看我,齊教授也停下來,在那突然沉靜下來的瞬間,我有些後悔了。都是因為我貪看中部山頂的日出,看那倏忽躍起來的一輪紅日,看著一天真正的開始。二十多歲的我,從沒有成功的看過一次日出,氣象預報說這一天將是晴朗的好天氣;渡假山莊老闆說,一定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日出,既然如此,怎麼能夠錯過?
我留在山上看了日出,又趕回台北來上慕名已久的私塾課,所以我遲到了。在第一堂課上,就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早知道就不該來上課的。
「那麼,為什麼遲到了?」這是老師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為什麼呢?因為堵車了;因為這裡不大好找;因為時間記錯了……我知道許多比較婉轉的說法,可以令場面不尷尬,但,在那樣的一個時刻裡,我還是說了實話:「我在中部看日出……」我瞄到同學咬著唇發笑,深吸一口氣,反正已經說了:「趕回台北就遲了,老師,對不起。」
齊教授輕輕轉了轉頭,我彷彿瞥見,他的嘴角有絲笑意,當他注視著我的時候,那笑意並不存在,於是,我懷疑那只是我的錯覺。
「好吧,坐下吧,我們上課了。」
那一天,藝術史的第一堂課,我們上的是莊子的〈齊物論〉。兩個小時過去,我發覺自己一點也不需要後悔,我應該看日出,更不應該錯過這堂課。
幾年後,我惴惴不安的將自己的第一本小說《海水正藍》,送給他,他翻開藍色的書皮,笑著說:「不只喜歡看日出,也喜歡海啊?」我的臉忽然紅起來,因為自己的小事被老師記著,被提起,被理解,彷彿也被關懷。
齊教授的專業使他很受學生的愛戴,他的不夠隨和的個性,卻使他在同儕之間受到排擠,讓崇拜他的學生感到困惑的,則是他似有若無的緋聞傳說。我們總是聽說,某位學姐,某個研究生……我們又聽說,師母為了這些事和老師分居了,要鬧離婚了……我看見的齊教授一貫的平和從容,他側著臉燃點煙斗的樣子,非常獨特,像一個哲學家,而又飽含情感。
那一年我決定去香港任教,向原本任職的母校請假的過程裡,受到許多阻礙,齊教授為我不平,他說他可以替我出面力爭,不用害怕。我很快的提出辭職獲准,不想讓任何人為難。齊教授為了這件事責備我:「妳怕什麼?應該爭取的事,就不該退縮。」他第一次對我嚴厲的說話,我那時才感到害怕,怕自己令他失望,怕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能適應,怕自己的生命就此改變。
可是,都來不及了。
我挺直背脊,隻身帶著一方箱子,去赴新職。
我所害怕的事都發生了,不僅一件沒少,甚至更多。當我害怕的時候,就想到齊教授嚴厲的對我說:「妳怕什麼?應該爭取的事,就不該退縮。」
在香港的冬天,我寄了聖誕卡給齊教授,他一向用毛筆小楷,端正的回覆。那一次,我從聖誕等到新年,又等到春天,惆悵的以為,老師真的對我失望了。洋紫荊開滿校園的溫暖日色裡,我巧遇一位來開會的學長,他也上過私塾課的,忽然說起齊教授提前退休的事。
「提前退休?那就可以開更多的私塾課了。」我說。
「恐怕不能了吧?」學長有些詫異地:「妳不知道啊?」
他說齊教授罹患癌症,已經動了一次大手術,現在還在觀察期中。我這才明白,自己等待的毛筆小楷是不會出現了。我送學長去坐火車,心裡慌慌的,好像忽然忘了家在哪裡;忽然認識到在異鄉的深沉孤寂。火車門關上的一刻,我連忙轉身,不想讓學長看見我眼裡的淚水。
我結束香港教學工作回台北,齊教授已經和師母一起到美國的兒子家裡去養病了,住在佛羅里達州濱海的公寓裡。他的信中附上一張照片,拍的是師母倚在陽台上的背影,黃昏時分,橘紅色的天際線,彷彿還能觸感到日照的溫暖。端正的小楷書寫著:曼娟女弟……
一年之後,他們告訴我,齊教授回來了,他是坐著輪椅回來的,狀況已經很糟了。我到醫院去,師母的眼睛哭腫了,她說:「能不能讓他減少一點痛苦?」主治醫生也上過老師的課,特別安排了一間有會客室的病房,小小的會客室裡,擠滿了年輕人,都是老師在大學部教過的學生,二十歲的光潔年輕的臉龐,他們正專注的摺疊著千羽鶴,五顏六色的小鶴鳥一串串的懸吊起來。
老師的頭髮全白了,癌細胞蔓延到他的肝臟,他泛出古木的膚色,正闔眼睡著,許多藥液順著管子流進他的身體。即使在睡夢裡,老師仍發出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呻吟。
我坐在會客室,拈起一張黃色的紙,按照那個年輕女生教的步驟,開始摺紙鶴。「聽說只要摺滿一千隻羽鶴,許的願望就能實現。」女生說。我問她要許什麼願望呢?她說:「不要有痛苦,讓老師不再受苦。」
她離開之後,我坐在她坐過的位子上,開始摺起來,一隻、兩隻、三隻……學長來的時候,也在一旁跟著摺,還有年齡更大的學長學姐,接力賽似的,一隻一隻羽鶴,在許多靈巧或笨拙的指間,紛紛脫胎誕生。
摺滿一千隻羽鶴那天下午,醫生宣佈所有治療都停止,只做疼痛管理,依照老師的意願,可以回家了。
「爸。我們回家過年囉。」老師的兒子從美國回來,一直陪在父親身邊,他輕輕附在老師耳邊說。
我陪著老師的兒子送老師回家去,老師的女兒和師母都在家裡等著。那幢日式建築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地板因為許多腳步的踩踏,煥發蜜糖的光澤,以前上課的時候,我和同學常常坐在地板上,聽老師說起盛唐的石雕、兩宋的書法。
「我在這兒……坐坐。」老師不願回房,他要坐在臨窗的藤椅上,正好可以看見庭院裡深深淺淺的綠意。我們為他鋪上厚厚的被墊,圍上毛毯,希望他能舒服點。古老的時鐘仍搖盪著鐘擺,滴答滴答,老師的女兒正整理著那些禮物,老師看見一大袋千羽鶴,他說:「這些鳥,不是應該飛在天上的嗎?」
我拿起一串給老師,他看著牠們旋轉,對我說:「去!掛起來。掛……掛到院子裡,讓牠們飛!」
於是,院子裡每根樹枝都掛上一串色彩繽紛的鶴鳥,牠們在風中轉著,一時間就像一群展翅飛起的鶴鳥。陽光篩進院子裡,光亮照到哪裡,哪裡的鶴就活起來,忽然成了一座千羽鶴花園。
我們聽見老師的呻吟,師母問他哪裡不舒服?他費力的說:「我很快樂!這麼美,我很快樂。」
老師在那天晚上去世。
而我總記得他落寞過;憤世嫉俗過;綺情浪漫過,最後的最後,他對這人世發出的呼喊是,我很快樂。我很快樂。
我從齊教授的告別式走出來,坐在階梯上,發現自己正在摺一隻紙鶴,不知道為什麼手上會有一張白紙;不知道怎麼摺成了一隻紙鶴。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向我走來,戴著墨鏡的臉上露出微笑的表情。是齊教授的某個學生?或是親友嗎?我還在迅速思索,男人已經除下墨鏡,熱絡的招呼我:「老師,好多年不見,不記得了?我是王景光啊!」
很神奇的,我竟然想起來了,他的平頭、墨鏡,還有很酷的黑色風衣,那個班代,我教過他們班的大一國文,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有一回我過生日,他們神秘兮兮的,由景光去買了一束紅玫瑰,穿著一身黑風衣、戴著墨鏡來獻花,大家起鬨,要我發表生日感言,我說我覺得好像是殺手送花給我,為我慶生,真的好特別。
景光在我身邊坐下來,他說他是來送一位當兵的朋友。
「他是愛滋,一直都不敢讓家裡人知道,最後的日子,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輪流照顧他。可是,我的心裡真的不能接受,他還不到三十歲,這麼年輕,我不明白……」
三十歲的逝去令人不能接受,措手不及;六十歲的遠離同樣讓人迷惘。因為我們都如此貪戀生的歡愉,不甘願死亡的剝奪一切吧。
「老師妳說,人生為什麼這麼多痛苦?」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充滿疑惑。我把那隻潔白的紙鶴交給他:「送給你的朋友,他不會再有痛苦了。」
離開告別式的時候,發現景光正等候著我,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真的很難得見到老師,我想再和老師說說話。」
我們隨意的談起其他的同學,談談彼此的生活。
「老師,妳一直沒有結婚,喔?」這句話他問得太小心,令我忍不住想笑。
「是的,我從沒有結婚……連我自己也覺得意外呢。」
「那,妳覺得自己過得幸福不幸福?」
幸福不幸福呢?到底什麼是幸福呢?
我想起冬天裡,期末考那天早上,齊教授的病房出奇的安靜,我監考完畢趕到醫院去,圍上厚厚的毛線圍巾,仍凍得打哆嗦。齊教授醒著,看起來精神還好,他從被子裡伸手握住我的手,接觸到那樣的溫暖,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冰涼,我想抽出手,他說沒關係,原來外面這麼冷,除了痛,他已經失去感覺了。
他說他有一些話想對我說,他說因為這場病,他才發現到幸福,能有家人守在身邊,為你的痛而痛,為你的苦而苦,是非常幸福的。
「孩子,要找一個伴,就像一雙溫暖的手握著妳,妳就什麼都不用怕了……記住我的話,去追尋妳的幸福,永遠也不要放棄。」
我並沒有放棄,我能不能得到幸福呢?誰能給我答案?
「如果我和同學們,想約妳喝下午茶,聊聊天,妳有時間嗎?」景光問。
我和他交換了電話,我們揮手作別,我一轉身,看見緋紅色的洋紫荊開得正好,很像是滿樹的千羽鶴。
站在千羽鶴的花園,我送走年邁的我的老師,遇見年輕的我的學生--悲欣交集--恰似一則人生的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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