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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h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柯慈
譯者:鄭明萱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4年01月16日
定價:230 元
售價:182 元(約79折)
開本:長25開/平裝/224頁
ISBN:9571340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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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2

賈桂琳是護士。他以前從沒跟個護士在一起過,不過通常的看法是,因為老在病人、垂死的人中間工作,照顧他們身體的需要,護士很容易以嘲諷懷疑的態度看待道德規範。醫學院學生,都迫不及待輪到醫院的晚班。護士都性飢渴得要命,他們說。隨時、隨地,都在搞。

賈桂琳,卻不是一般的護士。她可是蓋伊斯醫院出來的護士,她很快就讓他知道,她是在倫敦的蓋伊斯醫院受的接生訓練。她那有紅色肩帶的束腰上衣胸前,別了一枚小小的銅質證章,上有一幅頭盔臂鎧,以及「苦盡」(註 10)的銘文。她不在公立的開普敦大學附設醫院上班,而是一家私人養老院,那裡的待遇較好。

克利夫頓沙灘那事兩天之後,他去護士住處找她。賈桂琳在入口大廳等他,已經打扮好準備一起出去,他們也立刻出發。從樓上一扇窗口,伸出許多臉孔下望;他意識到其他護士在好奇地打量他。他太年輕,對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很顯然太年輕了;而且,衣著又那麼單調無趣,又沒有車,明擺著也不是什麼值得釣上的大魚。

不到一個禮拜,賈桂琳就搬出護士住處,住進他的公寓。回想起來,他想不起自己邀過她來住:他只是沒能抗拒而已。

他從沒跟人住在一起過,當然更沒跟女人,甚至情婦。即使小時候,他也有自己的房間,有扇門,老鎖著。莫布瑞這間公寓房,只有一間屋,再有就是個通道往廚房和浴室。他往後要怎麼求生存?

他想要表示歡迎,歡迎這位不速之客、新夥伴,想法子挪出地方給她用。可是沒幾天,他就開始憎厭滿屋子亂糟糟的箱籠,到處攤著衣服,浴室裡一塌糊塗。他真是怕聽到那摩托車的嘟嘟聲,表示賈桂琳上完白日班回來了。雖然他們還是做愛,不過兩人之間越來越沉默,他總是坐在書桌前假裝埋首書中,她則懶懶地四下走動,受冷落,嘆氣,一根香菸接一根地抽。

她氣嘆得可多了。這是她神經衰弱的一種表達方式,如果說,確是叫這毛病,神經衰弱:嘆氣、筋疲力盡的感覺、有時候還會無聲地抽泣。他們第一次碰面時她那股子精力、歡笑、大膽,已經消失無影。那一晚的快活,看起來,好像只是愁雲慘霧裡片刻暫停,酒精作用而已,或許,甚至是賈桂琳自己演出的一齣戲。

他們合睡一張單人床。躺在床上,賈桂琳會講個不停,那些男人怎麼利用過她,那些心理治療師又怎麼想要控制她的心靈,把她變成他們的玩偶。他呢,是否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暗暗想。他在利用她嗎?她是不是也向另一個男人抱怨他呢?她講著,他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形容枯槁。

賈桂琳,不管用什麼標準來看,都是個吸引人的女子,太過有魅力、太老練成熟、太懂人情世故,都是他高攀不上的。坦白說,要不是為了雙生姊妹較勁,她哪會跟他用一張床。他只不過是她姊妹兩人間一場遊戲裡的小卒,而這場遊戲,早在他出現前就已經在玩了──他看得很清楚,不存任何錯覺。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總是蒙青睞的那一個,這份好運可不容置疑。眼前他和她同住一間公寓,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一個飽經世故的女人,在蓋伊斯醫院的時節,睡過(她自己說)英國人、法國人、義大利人、甚至跟一個波斯人睡過。如果他不是因著本身的緣故而被愛,最起碼,他得到這個機會,可以擴展他在情色這領域的見識。

這些,是他心裡抱的希望。可是老人院裡工作了十二小時下來,晚餐是沾白醬料的花椰菜,然後直到睡前又是一整晚的悶悶不樂一聲不吭,賈桂琳一點也不能敞開胸懷。就算真的去抱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如果說這兩個陌生人,擠在這樣一個不舒服的小空間裡,卻不是為了性,那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硬要湊在一起?

問題終於爆發,有一天他不在公寓,賈桂琳搜出他的日記,讀到他寫他倆在一起的日子。待他回來,見她正在收拾行李。

「怎麼了?」他問。

緊抿著唇,她一指日記,攤在他的書桌上。

他立刻勃然大怒起來:「妳可不能攔著我寫作!」他發誓。他的反應顯然不該是這樣。他自己也知道。

她也發怒了,不過卻是冷淡深沉得多:「如果,就像你說的,你覺得我簡直是個說不出的恐怖負累,」她說:「如果,我是在破壞你的寧靜、你的個人空間、你寫作的能力,那也讓我告訴你我這邊是怎麼想,我討厭跟你住在一起,每一分鐘都討厭,而且等不及想要自由。」

他其實應該說,看別人私人的東西是不應該的。事實上,他原本應該把日記藏起來,而不是擺在那裡讓人可以找到。可是現在為時已晚,傷害已成。

他看著賈桂琳收東西,幫她把行李袋綁到摩托車的後座上。「我要留著鑰匙,要是你不反對,等我把東西都拿走再說。」她說。然後把安全帽一戴:「拜了,我對你真感到失望,約翰。你也許非常聰明──這我可不清楚──不過,你還有的長大呢。」她一踩發動桿。引擎沒起來。她又踩,還是沒動靜。汽油味飄起到空中,化油器濕了;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它乾下來。「進來吧。」他提議。她面無表情,一口回絕。「我很抱歉,」他說:「為一切感到抱歉。」

他進屋,留她在巷子裡。五分鐘後,他聽見引擎發動了,車子轟隆隆離開。

他難過嗎?當然他難過賈桂琳讀到那些話。可是真正的問題是,他寫下這些東西,動機是什麼?也許他寫,是想讓她看到?他把自己心裡想的事,就這樣隨便到處放著,放在她遲早可以發現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一種做法,好告訴她他沒勇氣當面告訴她的真話?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有時候他覺得很快樂,甚至很榮幸,竟有這麼一位美麗女子跟他住在一起,或著說,甚至他不是自己一人獨住。有些時候,他卻感覺不同。所謂真相,到底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或者是加在一起平均?

什麼可以寫在日記裡面,什麼應該永遠掩藏起來,正是他一切寫作的核心問題。如果他自己筆下設限,不能表達那些不夠光明的想法──憎恨有人侵入他的公寓,或是慚愧自己當個愛人的技巧不行──如果這些感覺都不能說,又怎能把它轉型,變成詩呢?又如果詩不能用來把他從不光明變為高貴,那又寫什麼勞什子詩呢?再說,又是誰說,他寫在日記裡的感覺,是他真實的感覺來著?誰能說,在每一個時刻,當他的筆在動的時候,他真的就是他自己呢?這一刻,他也許真是他自己,下一刻,說不定根本就只是在虛構也不一定呢。他又如何能肯定知道呢?可是,他又為什麼非要肯定知道不可呢?

事情,往往不是表面那樣:這句話,才是他剛才應該對賈桂琳說的。可是,她聽懂的機率又有幾成呢?她怎麼可能相信,她在他日記裡讀到的不是事實,不是卑鄙的真相,不是她這位伴侶心中真實所想,在那些充滿了無言、嘆息的沉重夜晚?卻純屬虛構,許多可能的虛構之一,只有在藝術作品皆屬真實的意義之下方才稱得真實──對自我忠實,對它內在固有的目標真實──何況這卑鄙的內容,讀來多麼切合她自己已有的疑心:她這位伴侶並不愛她,甚至不喜歡她?

賈桂琳不會信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自己也不信。他不知到底相信什麼。有的時候,他想自己什麼都不相信。可是說也說了,做也做了,這一切的背後,事實仍在: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和女人同居,結果搞砸了,砸得很丟臉。他只能回頭自己一個人過;這裡面倒也真可以讓他喘口大氣。不過,他不可能永遠一個人過。有個情婦,是藝術家生活之一部分:就算他保持距離,不掉進婚姻的陷阱,這他一定會這樣做的,他也會非找出和女人同居的法子不可。藝術,不能單靠不足、靠渴望、靠寂寞度日。一定也要有親密、熾熱、情愛不可。

畢卡索,這位大藝術家,可能還是世上最偉大的藝術家,就是鮮活的例子。畢卡索愛上女人,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她們也搬去和他同住,分享他的生活,做他的模特兒。每一名新的情婦,都重新點燃起他的熱情,這一個又一個的朵拉、比拉們(註 11),命運將她們帶到他的門口,便從熱情中一個個轉化成永恆的藝術。就是這樣。而他呢?他也能保證,他自己生命中的所有女人,不只賈桂琳,而且包括未來所有想像不到將進入他生命中的女人,都會有這樣的類似命運嗎?他想這樣相信,卻有他自己的存疑。他會不會變成個大藝術家,只有時間才能證明,可是有件事卻很肯定,他不是畢卡索。他整個善感的氣質就與畢卡索不同。他比較安靜、陰鬱、比較北方氣質。他也沒有畢卡索那雙能催眠的黑眼。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有機會去轉變一個女人,他也不會像畢卡索做得那麼殘忍,把她的肢體彎啊扭的,像熊熊烈火鍋爐裡的金屬。說起來,作家畢竟不同於畫家:作家比較頑強,比較纖細。

而那就是,所有跟藝術家混到一起的女人注定的命嗎:她們最壞的、或最好的所有,被汲取、被做成作品?他想到《戰爭與和平》裡的伊蓮(註 12)。伊蓮一開始,也是托爾斯泰的某位情婦嗎?她能否預料,自己離開這世界許久之後,竟有從未看過她一眼的男人們,渴求貪戀著她美麗的裸肩?

一切,一定都非得這麼殘酷不可嗎?當然一定有個什麼共居共存的形式,可以讓男人女人同食、同眠、同住,卻仍能各別沉浸於自己內在的探索之中。那就是為什麼,他和賈桂琳注定失敗嗎?因為,她本身不是藝術家,她無法領略體會欣賞藝術家對內在獨處的需要?如果賈桂琳也是個,比方說,雕刻家,如果公寓這間房裡,有一角闢出來,專供她一點一點敲打她的大理石,而另一角,則有他在與文字、音韻奮鬥,那麼愛會不會就在他們之間盛開呢?他和賈桂琳的故事寓意,就是這個教訓嗎?藝術家,最好只和藝術家談情說愛?


註釋

10 PER ARDUA通常以「苦盡甘來」(per ardua at astra)名之,直譯為吃盡辛苦而到達碰到星星的高度。
11 Doras、Pilars:都是畢卡索的情婦名。
12 Helene:《戰爭與和平》男主角皮爾的第一任妻子伊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