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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尼采嘗說一個作者固然希望人們看懂自己的文字，但同樣也要人們看不懂。一本書被認為難懂絕不證明是什麼缺陷，「或許倒正是作者的意願──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讓『任何人』都懂。一個擁有傑出智慧和見識的人在表達思想時總要挑選對象，而在挑選過程中當然排除了『其他人』。」
作為「超人哲學」的創始者，這種話出自他的筆下不足為怪。另一方面，確有些作家從個人思想或藝術的觀點出發，並不企求所有讀者對自己的作品一目了然。早年受過尼采影響的喬伊斯就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他的少作已經有人提出抱怨；名翻譯家康斯坦絲‧賈奈特的丈夫愛德華指《藝術家青年時代寫照》不夠曉暢，應當修訂、「整容」。《尤利西斯》問世後連一些大家都覺得「為難」了。吳爾夫夫人感到「困感，厭倦，煩躁；」她逼自己「像一個殉道者綁在火刑柱上」那樣勉力看完。葉慈和蕭伯納從來沒有通讀。波赫士提到這本小說被公認為「雜亂，艱澀」，他也沒有從頭到尾看過，儘管常常重看某些章節。書裡充滿各種各樣的謎和「讀者陷阱」，喬伊斯說是有意要「讓教授們鑽研幾百年」。連美國大批評家威爾遜在盛讚之餘都嫌「拖拖拉拉」，令人如墜五里霧中。
喬伊斯稱《尤利西斯》為《芬尼根還魂》的一個「小小的序曲」。數十年下來，經過「教授們」鍥而不捨地鑽研，前者已不那麼讓讀者望書興歎了，但現在仍沒有人能參透《芬尼根》；喬伊斯要求人們皓首窮經，「終生讀我的作品」，用在他的這部「天書」確不能說是玩笑話或誇張。小說在雜誌上連載期間他託人寄給大小說家威爾斯，請這一言九鼎的前輩推介出書，威爾斯堅決拒絕，在信裡控他不把一般讀者放在眼裡；並且這樣自問：「喬伊斯這傢伙，憑什麼要我在睡眠以外剩下的僅僅幾千小時的餘生中，拿出這麼多來細細地欣賞他的奇思遐想？」在另一場合他直批該書是「癡人說夢」。始終鼓勵和幫助喬伊斯的龐德看了幾章也招架不了了，向他抗議說「只有神明顯靈」才值得這麼「轉彎抹角繞來繞去」地探究。美國作家懷爾德嗜讀《芬尼根》，但曾警告一位年輕朋友千萬不要再去看，因為他自己花了太多寶貴的光陰，以至於有好多小說和劇本未能寫出。法國心理學家拉岡承認只看到第十五頁。喬伊斯專家廷德爾奉獻了近三十年才完成《芬尼根還魂導讀》。
「你為什麼不寫人們能看懂的合情合理的書？」《芬尼根》起初被群起而攻時喬伊斯夫人曾向他這樣責問。恐怕現在還會有很多讀者認為她問得好的吧。在創作期間喬伊斯會和友人一起搜索枯腸，想些冷僻字眼放進書裡，常常是他覺得仍然不夠冷僻，於是大家繼續努力。他並非沒有自知之明，小說不止一次影射自身的撲朔迷離；「It is a puling sample jungle of woods…」，要求讀者拿出耐心。喬伊斯卻又沒有多大信心。1938 年他要一個朋友同他合作將《芬尼根》最有名的一章「Anna Livia Plurabelle」譯成義大利文，強調得趕快開始。因為當時全球只有他一個人懂，「我卻不能保證過兩三年我還能看懂。」給韋弗女士信中說「L‘Arcs en His Ceiling Flee Chinx on the Flur」九個詞可作七種不同的理解；例如各大陸當中幾乎唯有中國沒有洪水的記載，中國人在草原上平靜地活著。這位恩人卻無動於衷，覆信責該書又臭又長：「wallowing in its verbiage」，無形中在回應「a puling sample jungle of woods」的夫子自道了。有個學者聲言在《芬尼根》首頁中發現了七百多或隱或顯的典故、笑話、雙關語和上下文聯繫。
有人告訴喬伊斯他很喜歡艾略特的《荒原》，只是看不懂。喬伊斯問：「你非看懂不行嗎？」──看不懂又有何妨！基於同樣理由，他對艾略特後來為該詩所加的注不以為然；其實那些注也不好懂。他自己為《芬尼根》作過種種解說，結果亦復如此。波赫士有一次說艾略特和喬伊斯都故意要讀者茫茫然參不透他們的文字，只好絞盡腦汁盡力而為。（奧登為自己的長詩《新年書簡》最初所加的注洋洋 80 頁，比正文還長，而且也沒有多大闡釋作用，重印時自行刪除。）
福克納認為對於《尤利西斯》我們應當模仿不識字的浸信會牧師，抱著虔敬誠篤的心理只管硬著頭皮讀下去；想必他不知道吳爾夫夫人早已抱著不同的心理這樣作過。福克納自己的小說也曾被認為艱澀，有人告訴他讀了兩三遍仍是一頭霧水，請他指示迷津，他答道：「讀四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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