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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哲人之死
蘇格拉底先前相識當中包括安尼圖斯和阿里斯多芬，二人與他的死都有直接間接的干係。柏拉圖《筵飲篇》記阿里斯多芬與蘇格拉底參加一次酒會，談吐風趣，態度隨和。但作為喜劇家，阿氏的主要目標在於達成戲謔的效果，是不顧情面的。他在《雲》中把蘇氏塑成一個典型的智者（sophist，或譯詭辯學者），有害於世道人心。戲裡說有個農夫苦於欠債無力償還，聽說蘇格拉底在附近開了一家「思想鋪」，能夠教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是非黑白顛倒過來；遂遣兒子去學，希望畢業之後能用這好辦法賴帳。兒子拒絕，他只好親身前往。一進教室便見蘇老夫子坐在天花板上吊下的籃子裡沈思默想，幾個學生則屁股朝天額頭觸地不知在搞些什麼；經他詢問，才知他們研究的對象上自天文下至地府。但這農夫太笨，還是逼兒子接班。兒子學成回家。把老父打了一頓，而且威脅連母親也要打；問是什麼緣故，兒子用學得的詭辯術說因為他既有打他的體力又有打他的樂趣，並反詰：「我小時候難道你沒有打過我？」父親求饒，對方相應不理。他氣急敗壞，逃出去呼朋引伴，放火燒掉「思想鋪」，蘇格拉底僅以身免。
《雲》於公元前 423 年首演時蘇格拉底在場，不以為忤，反而站起來讓觀眾看個真切。事後與阿里斯多芬仍有交往，蘇氏死後弟子柏拉圖也仍同他保持友善關係。但《申辯篇》則怪他筆下助長了社會上對蘇格拉底的不滿情緒。
安尼圖斯是民主派的一個首領。他的兒子也曾隨蘇格拉底學習，看來後果不比《雲》中那個兒子好多少，不但思想「中毒」，還變成酒鬼。安尼圖斯為人正直，儘管失望，他恨蘇格拉底並非出於個人恩怨，而是怕他危害公眾利益。公元前 399 年他和另外兩個人對蘇格拉底提出檢舉，主要罪名一是不敬國家所奉的神，引進新的旁門左道；一是蠱惑青年，敗壞道德。後者特別嚴重，正好蘇氏交遊圈中頗有右派貴族，同他一樣反對民主，受人猜忌。這些人一言一行都可以曲解成是被他引入歧途。檢方這樣作顯然要宗教政治雙管齊下，煽動輿論，同時也深知蘇氏為人倔強固執，在庭上會開罪審判團。
當時的法律程序首先是檢方陳述理由，次為被告答辯，最後由五人組成的審判團投票表決。結果以 280 對 220 票判定有罪。按照慣例，雙方各自提出刑罰方式。檢方要求死刑，蘇格拉底慷慨陳詞。他提到阿里斯多芬，稱之為「心懷妒忌、蓄意誹謗」而陷他入罪的人之一； 24 年前的那齣戲把他漫畫化，使他的形象大受損害。他強調自己操守德行無懈可擊，是上帝賜給雅典的一隻牛虻，負針砭規誡的任務。他非但無罪，倒是有功於國家，理應由政府供養才對。至終表示願意罰款，並在柏拉圖、克里多等弟子勸告和擔保之下勉強把款額提高到 30 邁納（minas）。審判團極為惱怒，以 360 對 140 票判了死刑。
死刑通常立即執行，但正碰上國家使團為紀念忒修斯英雄事蹟而前往得洛斯的時候，遂推遲了一個月。這點檢舉者很可能已經預見，他們──尤其安尼圖斯──並不真想要蘇格拉底的命，但願他能趁此空檔潛逃國外；他的朋友和門生自然也極力敦促。克里多等人並已賄賂管事者。但年過七十的哲人不為所動，說失去的不過是形骸而已；死後不是萬事皆空，就是靈魂從人間世轉到另一世界，那麼他可以同荷馬和赫西奧德等人暢談，而且繼續尋求知識。（據另一弟子色諾芬，他也想到藉此避免老年的衰病之苦。）在這個月當中親友每天來探監，他始終高談闊論真理和人生等大題目。他太太臧迪普抱著幼子來看他，哭個不住，他叫克里多陪她回家。有個弟子抱怨他不該死而死，他反問「難道你願意我該死而死？」
柏拉圖《斐多篇》通過對話中的對話的手筆追敘了蘇格拉底在世的最後一天。目擊者斐多首先提到柏拉圖因病不在現場。對身後事蘇氏完全不措意；克里多請示該怎樣埋葬，他回說「愛怎樣埋都行，只要那時候你們能抓住我，不讓我從手指中間滑走。」他去一房間沐浴後容光煥發；已近黃昏，典獄官員來訣別，道謝他不像其他死囚那樣責咒他，說著不禁淚下，轉身而出。蘇格拉底立即叫獄卒取鴆汁來，問該如何服用，答說喝完就繞室遊走，等腿覺得沉重時再躺下，讓藥性進一步生效。他舉杯一飲而盡。這時所有弟子都哭了，他反而叫他們節哀，充分表現了視死如歸的胸懷。
蘇格拉底死後蓋棺論定，色諾芬讚為「一個真正善良和快樂的人的典範」；他在雅典人心目中則變成聖者。相傳他的檢舉者都沒有好下場。有人說三人全被處死；據普魯塔克，他們到處受到唾棄，走投無路，個個上吊自殺。拉爾修斯則記安尼圖斯被驅逐出境，另一人遭處決。很可能都是一廂情願，但見出人們多麼悔咎。至於阿里斯多芬，他大約於西元前 385 年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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