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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臍中的火
肚臍中的火
要消除憎恨與其他毀滅性的情緒，
你就要發展出相對的情緒──憐憫與慈悲。
如果你有很強烈的憐憫心，非常尊重他人，
寬恕就會變得很容易了。
達賴喇嘛跟大主教擠在一起。這位西藏喇嘛穿著褐紫紅色袍子，英國國教的牧師穿著黑色牧師服，兩個人坐在一起，緊緊握著對方的手，頭都快要碰到頭了。他們深深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兩個陷入熱戀的青少年。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就在幾呎之遙，天鵝絨的布幕之後。這些電視與新聞媒體記者都各自代表著不同的國家。要讓三十三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群聚一堂—奧斯陸赫門克勒飯店星光雲集的宴會大廳—並不是容易的事。為了慶祝諾貝爾和平獎一百週年紀念，即使是二○○一年的十二月，挪威也邀請了這群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聚集在一起。
在這個早晨，第一場諾貝爾一百週年研討會開始之前，達賴喇嘛與圖圖大主教私下相處了一段時間。我站在這兩個男人身後，彎下腰，希望能在攝影機喀喳聲當中聽到他們談話的重點。
「我才從挪威北部回來，特羅姆素大學頒給我一個榮譽學位。」達賴喇嘛告訴圖圖大主教，「很特殊的經驗。上一次我從歐洲最古老的大學，義大利的波隆納大學獲得另一項榮譽學位。這是一種傳統，我在接受學位時，除了要穿上漂亮的衣服，還要戴上戒指。當時，我面對大眾說：『身為出家人是不能戴戒指的，但是今天，因為這是儀式的一部分，所以我會戴上。』結果我就戴了一下子。」
「啊！真的太好了！」圖圖大主教說，「我敢說如果你把戒指賣了，還能籌到一大筆錢呢！」
兩個人說著咯咯笑了起來—剛開始只是輕聲偷笑，沒多久他倆就變成捧腹大笑了。這個西藏喇嘛是低沉的男中音，另一個則是尖銳的男高音。他們開懷大笑，渲染性的笑聲像是一股颶風，連大廳中昂貴的法式落地門都被顫動了。每個人都停下手邊正在做的事，注意看是怎麼回事。
我的心中突然靈光一現。儘管這兩個人膚色與年紀不同（圖圖大主教年長四歲），但個性卻十分雷同。彼此都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以將自己完全轉換到某一種情境，然後縱情自在的歡樂起來。他們都能從身邊的世俗事物中找到有趣可笑之處。
一位記者越過天鵝絨簾幕，走近他倆，攝影師也跟來了。
她對達賴喇嘛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妳從哪裡來的？」他抬起頭問道。
「挪威電視台。陛下，在二○○一年當中，對您來說最特別的是什麼事？」
「我想最恐怖的新聞，最可怕的經驗，」達賴喇嘛回道，「要算是九一一事件了。我看到電視上的畫面，國內的飛機載著無辜的乘客—裝滿燃料的飛機被當作武器，真是難以想像。而且他們還做好了計畫，就算不是好幾年的計畫，也已經計畫了好幾個月。我感覺人類的聰明智慧被憎恨掌控了，真是一場災難！」
圖圖大主教用力的點點頭。
「所以我們負有特殊的責任，協助人們發展積極正面的情緒，對吧？」達賴喇嘛對圖圖大主教說。
「太好了，太好了！是的，我同意你的說法。」圖圖大主教說著拍拍手。
得獎者與座談會賓客一起共進午餐，是赫門克勒飯店一件隱密的大事。早晨的會議結束後，圖圖大主教和我一起走進優雅的大廳。他知道我是跟達賴喇嘛在一起，便很殷勤的邀請我跟他一起吃午餐。我們坐在靠近門口的位子上，沒多久，曾經在一九七七年榮獲和平獎的國際特赦組織主席，克曼歐可納其便加入了我們。跟在他身後來的是國際和平局的局長克拉威斯，曾經在一九一○年獲得和平獎。一位服務生過來問我們要喝什麼飲料？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圖圖大主教對他說，「我餓壞了，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我們快一點填飽肚子？」
「我會想辦法快一點上菜。」那位挪威服務生回答道。
「謝謝！謝謝！」圖圖大主教說著又爆發出一陣獨具特色的大笑聲。
跟這些人作伴讓我神經緊張。但是我已經決定要跟圖圖大主教談談他跟達賴喇嘛之間的關係了。
「你對達賴喇嘛的印象是什麼？」我問他，聲音大得有點不自然。克曼歐可納其與克拉威斯都轉頭看著我。
「他是個很棒的人，我很喜歡他。」圖圖大主教直截了當的說，「我們兩個人都很愛玩愛鬧—在我們心底的那個小孩子總是想要跑出來。耶穌說過：『除非你變成小孩，否則你無法進天國。』孩子有很強的好奇心，達賴喇嘛也是這樣。他有純然的神性。別人稱呼他為陛下或聖座，但事實上，他就是一個神聖的人。年輕人特別受到他的吸引。如果你不夠真誠，一無是處，年輕人一下子就能夠看穿你。他們了解達賴喇嘛是真心誠意的。」
「你跟達賴喇嘛之間有很特殊的聯繫感。」我繼續說，「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時，就像是兩個小孩子玩在一起。你要怎麼解釋這樣的親密關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圖圖大主教說，「你要怎麼說明你是如何陷入情網的？事情就這樣自然的發生了。有些人你一碰到就是如此，那種神奇的力量難以言傳。為什麼我跟他兩人一見就投緣，這是一種奇妙的神秘……可以說是一種恩典吧！」麵包籃送上桌來，他很快的祈禱了一下。
「根據你對種族隔離的經驗來看，你對於西藏與中國有什麼想法？」我們開始吃著挪威麵包捲，我又問圖圖大主教這個問題。
「最重要的是：我們南非的黑人熱切的相信我們會贏。」圖圖大主教回答說。我可以感覺到桌邊的另外兩個人都在等著他的下文，「相信，你知道……有時候你得憑著自己牙齒的顏色而堅持下去。尤其是在黑暗時期，連主持喪禮都成為老掉牙的事了。我們很幸運：我們的人民很懂得歡笑。即使是在最悲慘的狀況下，他們也能笑得出來。他們懂得如何自嘲。現在回到中國人身上，你知道，他們最終是個失敗者。他們也失去整個世界對他們的尊重。中國人一定要把脖子上這個桎梏拿掉，讓西藏成為真正民主自治的國家。」
服務生為圖圖大主教送上一大盤魚跟蔬菜，我們卻什麼都沒有。
大主教的臉龐一亮：「太好了！上帝保佑你，太棒了！」然後轉向桌面，「這個人非常聰明。」他開懷大笑起來，厚實的鼻孔大張，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馬上來，馬上為您的朋友送上來！」意外爆發的笑聲讓服務生有點窘慌。
「我運用了一點點小小的影響力—就是我們的熱線服務。我告訴他，我的朋友也要享受同樣的美食。」圖圖大主教解釋著，一邊還笑個不停。
「我們還沒享受到呢！」克曼歐可納其說，我可以聽到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馬上就會來，馬上就會來！」圖圖向他保證說，果然服務生又端了另一盤食物過來了。
從一九九五到一九九七年，圖圖大主教是南非「真實與和解委員會」的主席，他的工作是什麼呢？傾聽二萬一千個證人訴說在種族隔離的黑暗時期，人權受到迫害及殘暴的罪行。聽到這些受到嚴刑拷打，四肢被噴燈燒毀的故事，他會當眾掉下眼淚。而他的責任是什麼？他必須要原諒那些罪犯，才能開始療傷止痛。
「有人說過，」圖圖大主教說，「或許我們得打開傷口，清除創傷，才不會潰爛。然後抹上藥膏，或許，或許就會痊癒了。寬恕並不容易，和解也不簡單。但是有了寬恕，我們就為一個人打開了一扇門。這個人或許被過去綁住了，我們要讓他打破鎖鏈，走過那扇門，進入嶄新的未來世界。」
二○○四年，圖圖大主教與達賴喇嘛一起參加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研討會，在會中他談到自己在「真實與和解委員會」任內的經驗：
很多時候人們會被一些案例所感動，尤其是這些案例中的人備受折磨，卻表現出非凡的舉止，並未苛求對方一定要遭受懲罰。
一位黑人婦女來找我們，說了以下的故事：「警察來了，把我帶到警察局。他們把我推進一個房間，把我的衣服脫掉。然後他們把我的乳房塞進一個抽屜裡，拼命的把抽屜開開關關好幾次，直到我的乳頭分泌出白色的汁液。」想想看，一個經歷過這種暴行的人心中一定很苦澀，很想要復仇。但是，通常像她這樣的人都會說他們打算要寬恕對方。我們坐在那兒，滿懷謙卑。我們謙卑，因為我們有特權來傾聽一些人訴苦，這些人原本有權利憤怒、怨恨、報復，但是他們卻情願寬恕。
在披索大屠殺中，三四十個人被殺，二百人受傷。我們在一個大廳中舉行聽證會，屋子裡塞滿了憤怒的人群，都要頂到天花板了，許多人不是在事件中受傷，就是失去了親人。四位官員走入，他們曾經開槍殺死了一些人。你可以感受到屋子裡緊張憤怒的氛圍。他們走進來，圍在舞台四周，我們在正中央。一位官員是白人，其他三個是黑人，這個白人站起來說：「是的，是我們下令要士兵開槍的。」
室內寂靜無聲。然後他說：「請原諒我們。請原諒我這三位同事，接納他們重新回到社會上。」現在你可能會以為整個大廳會爆發出憤怒的情緒，但是你知道聽眾的反應是什麼嗎？他們鼓起掌來，真不可思議。他們竟然在鼓掌。掌聲消退下去後，我說了：「讓我們靜默一下，因為我們面對神聖的事物，我們站在神聖的土地上，我們應該像摩西一樣，脫去我們的鞋子。」
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是圖圖大主教說出了寬恕的深刻涵義。圖圖大主教與達賴喇嘛在溫哥華對話時，他也說道：「在我的國家，我們會說一句『優伯特』。如果我想要讚美你，我能夠說的最高讚美辭就是：你是『優伯特』—這個人有生而為人的特質。這個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人的存在，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當我們說一個人有『優伯特』時，意思是你很親切，有同情心，好客，願意分享，關心別人的福祉。這是因為我的人性與你的人性交融在一起了。所以，當我剝奪別人的人性時，不論我是否喜歡，無庸置疑的，我也剝奪了我自己的人性。因為我們就是凡人，我們要團結在一起才有自由。寬恕正是一種最佳的自利方式。」
諾貝爾獎得主在奧斯陸集會一個月後，我到達蘭薩拉跟達賴啦嘛進行另一次的訪談。我們討論到寬恕這個概念時，達賴喇嘛告訴我有關一位西藏喇嘛羅桑丹增的故事。因為真心的寬恕，羅桑丹增的靈性發展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羅桑丹增是西藏的自由鬥士，他是普波地區一個村莊的領袖人物。」達賴喇嘛開始說了，「他在一九五九年被中國人抓到，關進監獄裡。後來他逃亡到印度。一開始他對佛家一無所知，但是他自己開始鍛鍊體內的氣—吐默（tumo）。他的修行可以說起步很晚。」
羅桑丹增在達蘭薩拉附近高山上的洞穴中靜坐冥想，直到他看到一股強光，這是他在密宗靜坐修行中到達一種境界時會看到的東西。他閉上眼睛，想看看這股強光會不會消失。結果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強烈。羅桑丹增還看到一整片美麗的花束。然後他感到炙熱難耐，在肚臍的部位好像燃燒著一把火，還冒著火星。他專心一致，結果他發現自己能夠讓火球變大或縮小，還能左右方向。他把火球移到心臟的部位，停在那兒，然後繼續靜坐冥想。又有新的情況了，他發現他一點也不怕冷了。對於自己新發展出來的內在熱能—吐默，他滿懷敬畏。
他又繼續這樣修行了大約一年，羅桑丹增發現自己的冥想功力又推進到另一個層次：體內的熱能更強烈了，而且很容易就能產生熱能。現在他已經能引導這股能量進入身體中樞部位。一旦做到這一點，他就能領受到深刻而長久的福澤了。
一九八○年初，達賴喇嘛告訴羅桑丹增，那時他四十多歲，他應該專注於「吐默」的修行，把這當作是心靈鍛鍊的要素。在達賴喇嘛的建議之下，他去尋求馬拉里的凱因茲（Khyentse）喇嘛的指引，他是位吐默大師，住在喜馬契普里德希省（Himachal
Pradesh），一個印度的山中小鎮上。
「凱因茲喇嘛每一年都在教導吐默修行法，他用的是濕床單的技巧。」達賴喇嘛告訴我，「就算是最冷的天氣，一個人也要幾乎全身裸露，把床單浸在冰水中，擰乾，然後蓋住身體，開始靜坐冥想。幾分鐘內，蒸氣就冒出來了。不到一個小時，整張床單就乾透了。然後再浸到水裡，蓋住身體。一個晚上要用到十到十三次床單。後來哈佛的賀伯特賓森博士對吐默修練法感興趣了，他們來到達蘭薩拉，對居住在山裡的吐默大師們做了一些測試。他們很驚訝羅桑丹增能讓身體自然發熱的功力。所以，經過我的允許，他們請他到哈佛去做一些測試。」
一位英語流利的西藏年輕人，卡馬‧格勒陪伴著羅桑丹增來到美國。他告訴我，一九八五年那次的旅行非常困頓。羅桑丹增到達波士頓時有嚴重的時差，他希望能暫緩吐默的測試，等他適應了環境再開始。但是賓森博士的實驗室時間很緊迫，不可能拖延。第二天就要進行測試了。
在實驗室中，羅桑丹增要接受一堆電池設定好的測試，室溫調整到肌膚冰涼的溫度。實驗室中的人都在白色實驗室服裝之下穿著羽絨背心。羅桑丹增被要求脫掉長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背心。測試拖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根據卡馬‧格勒的描述，在測試過程中，羅桑丹增簡直是冷到骨子裡去了。
等羅桑丹增終於進入深沉的靜坐冥想狀態時，他的氧氣吸入量掉到極低的水平，新陳代謝也緩慢下來，一分鐘只需要呼吸五六下，一般來說正常人要呼吸十三到十四下。等到吐默開始運作時，他的體溫升高了十度以上。賓森博士後來在他針對吐默所做的研究中寫道：「我們在這個實驗中所發現的是：靜坐冥想的過程會激發身體產生生理變化。這些變化顯現出我們的健康受到的影響……壓力形成的身體失序或失常。」
羅桑丹增的故事讓我好奇不已。我好奇為什麼一位自由鬥士，一個亡命之徒，能夠在生命晚年發展出如此強烈的心靈能量。一般來說，大部分的西藏出家人是從六七歲開始就在寺廟中修行了。
卡馬‧格勒告訴我，羅桑丹增相信他的靈修會急速成長跟他被關在中國的監獄中有關。在那個困頓的時期，他有了兩個領悟。第一個是他知道自己被困在監獄中是因果循環的結果，這跟他頑強抵抗中國人有關。其次，他領悟到如果他任憑自己繼續仇恨中國人，如果他關注的焦點還是在復仇上，他會把自己逼瘋的。
儘管他沒有辦法掌控中國人對他肉體的折磨，但是他最終明白中國人永遠無法摧毀他心智的健康。只有他自己的態度，他對悲慘境遇的反應，能破壞自己心智的健全安寧。他知道，如果對於俘虜他的人，他能發展出一種中立的—或是說得更好聽一點—積極正面的感覺，晚上他就能安然入睡。無論中國人如何拷打他，他的腦海中永遠有一個安全的避難天堂。
根據卡馬‧格勒的說法，羅桑丹增將他對中國人的恨昇華了。他完全原諒了他們。經過一段時間，他甚至發展出真誠的同情心。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度過艱困的獄中時光，仍能保持心智健全。在獄中，他太晚才相信寬恕的力量。卡馬‧格勒認為這也是為什麼他在心靈成長上會有飛躍的進步，而吐默的功力也跟著大為增進。
「所以，能夠原諒你的敵人，對一個人心靈的成長有所助益？」我問達賴喇嘛。
「是的，」他回道，「這很難做到，但是很重要。這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要消除憎恨與其他毀滅性的情緒，你就要發展出相對的情緒—憐憫與慈悲。如果你有很強烈的憐憫心，非常尊重他人，寬恕就會變得很容易了。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傷害別人。寬恕能夠讓你接觸到這些正面的情緒。這會幫助靈性的成長。」
「你是否運用了特殊的靜坐冥想的技巧？」我問道。
「我用的靜坐冥想技巧叫做施與受。」達賴喇嘛解釋道，「我會用視覺化的方法，把積極正面的情緒像是快樂與愛傳送給他人。然後是另一種的視覺化，我想像自己接受到他人的痛苦，他人的負面情緒。我每天都會這樣做。我特別注意中國人—尤其是那些折磨西藏人的人。靜坐冥想時，我會先吸進他們所散發的毒素—憎恨、恐懼、殘酷，然後再吐氣。我讓所有好的東西跑出來，譬如憐憫、寬恕。我把所有的壞東西都留在身體裡了，然後我再用新鮮空氣替換掉毒素。這就是施與受。我提醒自己不要去指責—我不怪中國人，我也不怪我自己。這個靜坐技巧非常有效，能夠消除憎恨，培養寬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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