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林懷民序
永不歇息的呼吸——序中文版《血的記憶》
．林懷民
1991 年去世的瑪莎．葛蘭姆是舞蹈史上重要的里程碑。
人類歷史上，也許只有她，以一個人的努力改變了劇場舞蹈的動作方法。
葛蘭姆建立的技術，以呼吸為原動力；肢體吸氣時挺直外揚，吐氣時縮腹內省，復以脊椎為軸，使身體作螺旋式的旋轉。
西方傳統深遠的芭蕾舞強調線條與平面的造型。葛蘭姆技巧強調動力，在縮腹挺直的過程裏，呈現三度空間的立體造型。舞作中的角色曲扭著身體表達掙扎，悲慟與狂喜，使人想起米開蘭基羅壁畫裏的人物。
60 年代後，葛蘭姆技巧的影響遍及全球，包括台灣與大陸。縮腹成為當代舞者通行的語彙，包括芭蕾舞星，以及歌舞劇的舞者。
葛蘭姆舞作在技法上融合了東方劇場的象徵手法，楊格與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乃至現代文學的意識流。她以現代手法，透過西方文化的重要題材，表達人類的悲，歡，掙扎與自我完成。她汲取百家之長，創作出獨特的劇場形式。
論者常把葛蘭姆在舞蹈上的成就，與音樂上的史特拉汶斯基，美術上的畢卡索相提並論。
葛蘭姆舞作的主人翁，或為美國拓荒先民，或為希臘悲劇人物，貫穿她一百八十齣作品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奮鬥精神。
奮鬥，正是葛蘭姆生命的寫照。葛蘭姆的一生其實是歌舞團女郎力爭上游，成為一代宗師的故事。這位在工作上嚴守紀律，在創作時充滿瘋狂想像力的女子，正式學歷只是高中畢業。鍥而不捨的自修，使她擠身當代一流知識分子，舞作之外，更以言辭優雅深刻而廣受尊崇。鍥而不捨的迷戀舞蹈，使她在七六高齡才從舞台表演退休。退休之後的葛蘭姆纏綿病榻，世人以為蓋棺論定的時刻到了，她又像鳳凰般地再生，東山再起，重組舞團，繼續編舞，同時繼續巡迴全球演出。
在她的後半生，葛蘭姆已是 20 世紀藝術界重要的傳奇。只是傳奇。因為她對私生活極力捍衛，連真實年齡都是個無可印證的謎。直至生命最後幾年，她才稍為放鬆，定期口述她的生平。《血的記憶》便是葛蘭姆口述的自傳。
這本傳記偏重她早年生涯的敘述，晚年的事跡則輕輕帶過。但是，讀者被告知，她的童年，她的啟蒙，她在丹尼雄舞團的學徒時代，以及她生命力與創作力最旺盛的四、五十年代——事實上，正是葛蘭姆生命中最重要的篇章。
最驚人的是，字裏行間，我們看不到那口述老婦的身影。每一段生命的時光幾乎都是現在進行式的新鮮，對生命與舞蹈依然充滿積極肯定的樂觀。葛蘭姆坦然面對白己的虛榮，笑談自己對性慾的執迷。在那勇敢創新的藝術家的背後，果然是一個勇敢的女性。最珍貴的也許是葛蘭姆自析幾齣傳世名作，以及創造這些作品時內心的曲折。生平與作品的對照，讀者讀到的不再只是傳奇，而是一個藝術家的血肉與呼吸。
舞蹈作為嚴肅的事業，在台灣仍是一件新鮮的發展。社會大眾對這個行業的瞭解有限。年輕的舞者在先行者不多的情況，也常有錯誤的期待，《血的記憶》中譯本的出版應該可以帶來可貴的認知與啟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