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小說)(AA0006)

類別： 文學‧小說（翻譯）>大師名作坊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井上靖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0年07月05日
定價：260 元
售價：205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2頁
ISBN：9571301558

【序｜書摘 1｜書摘 2｜書摘 3｜譯後記｜書評】

▼  書摘 3

方才提及老朽的族人，鄙人一門大多從事與製陶製骨有關的行業。我與雙親緣薄，幼時即相繼失去父母，我家代代於宮城裡擁有鑄幣工房，先祖父、先嚴、和家叔都終身投注於此種行業。以此類推，我家不定屬乎承傳有殷人──雖已亡國，郤鑄造出無數鼎鼐銅器──血脈的族系。先嚴、先祖父似都有此想法。

鄙人或因早年失怙，不曾進入這種所謂祖傳家業，也沒有什麼特殊原由即從事水道築造的雜務，原打算將來以此行業安身立命，就在此時遭遇了這次的遷都事故。總而言之，果真承傳有殷人血脈，則該算是已有亡國經驗的一族。

厭倦於為遷往州來的人送行之後，留下來的一夥，無分男女，遂在已然變成半廢墟的城裡四處走動。從空下來的屋舍看來，遷往州來以及留在蔡邑的百姓約莫各佔半數。大體說來，遷走的一夥乃是到了州來新地以後比較容易生活者，留下的則為一經離開住慣了的土地，就會對生計缺乏自信的人。

方才所謂遷走與留下的百姓各佔半數，乃是指城牆裡邊的新蔡城邑而言，實則城外的廣大地域裡，居住著以農民為首的各行各業百姓，全屬離開自己的家鄉就無能生存的人。因此，以整個蔡國而言，留下的遠比他遷的居多。

且說我等走遍了半廢墟的街頭巷尾之後，個個都認為此地已非蔡國。實際上已非蔡國，不過是昔日有過新蔡這個邦國的一個地方而已。

也沒有任何人倡議，留下來的百姓於是集中於被棄城邑的東南地帶。所有的空屋立時佔據一空。由於楚軍或吳軍隨時有入侵的可能，蔡國遺民鑑於自衛，務必聚集一隅。然而，被棄的新蔡城邑倒是安然無事。或許吳、楚兩國私下結盟，以此地為緩衝地帶，相互約定暫時不予染指。確實，吳國一旦出兵，楚國必也出兵對抗，反之，楚軍一旦入侵，吳國也不能不進兵，如此一來，這新蔡故土顯然勢將淪為慘絕人寰的屠場。

所幸這類慘劇並沒有發生，半死的城邑度過了平靜的幾天。不過，死寂的城鎮恢復生氣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原本無人的宮城轉眼之間化為市廛，開起了眾多的店舖。也不知何時混雜進來，有來自吳國的商賈，也有楚地的生意人。此外還可看到來自近鄰陳、鄭、宋等各國百姓，遇見我等蔡國男女，立即舉手致意，聊表闖入者禮數。

我等留下來的一夥也開始忙碌。為了糊口，人人務必幹活兒，所幸營生門路隨時可以覓得。只要前往宮城市廛，處處都需要人手，勞力隨時可以換來柴米油鹽。

我等蔡國遺民每日忙於自城外農村運來果菜，以之交換他國物產。從外表看來，由於亡國，城邑毋寧更加繁榮。

我等固屬蔡國遺民、棄民，但如以遺民、棄民稱謂的話，則此地除了我等之外尚有眾多遺民、棄民。因於最近幾年乃至幾10年之間先後覆亡的徐、州、肥、萊、蕭、舒、庸、梁、邢、江、溫、黃等列國百姓，在新蔡這個奇特的眾國市廛裡，其數目在日漸增加。

其中有滅人國者以及被滅國者的百姓。然而來至此地卻看似一律平等。滅人國者有朝一日亦有被滅國的惡運。吳、楚、晉等強國、大國的商賈，雖也多少具備近乎自傲的什麼，不過，所謂大國、強國，也只是一干掌政者之間的事，與百姓無關，我等升斗小民唯有力求自保──彼等似都各將自己安置到這麼一個位分上。

確實，我等只有力求自保。本國戰勝他國並不足以擔保生計有所改善，反之戰敗也不見得會帶來更大的不幸，人世原就充滿各種各樣的不幸。在某種意義上，宮城市廛未嘗不能說是列國不幸的庶民匯集之地。斷肢男女何其之多！彼等並非參戰而傷殘，乃因在其本國遲繳錢糧而慘遭剕刑。然而，無人同情彼等；誰也沒有餘裕去關懷他人。市廛上出售大量的履（麻草鞋）和踊（義肢），履價低廉，踊就昂貴多了。

我等以蔡國遺民，倒也過起悠然自得的日子。約莫月餘之後罷，鄙人耳聞關乎遷往州來的昭侯新信息。雖不知傳言從何而來，蔡國遺民住地卻是街頭巷尾都在熱烈的談論此事。傳言說，那一夜的吳兵進城卻成了蔡國遷都州來的契機，其實這一切完全出諸昭侯陰謀，且自始至終按其策劃順利得逞。

如此說來，鄙人倒是覺得果真確有其事也不足為奇。蔡國原本處身吳、楚兩大強國夾縫，加入楚國陣營？抑或轉而與吳國結盟？孰去孰從必是長久以來蔡國各個世代的主政者最感棘手的疑難。

如若採信此項傳言，則可以說傾吳的昭侯與傾楚的公子駟多年的對峙，經由吳軍闖入，於宛若惡夢的一夜間總算獲得了解決。總而言之，一切悉由昭侯策劃，以充分的準備引吳軍入城，並立即乘亂命大夫斬殺公子駟。

在關乎昭侯的這類耳語四處流傳中，多事多難的昭侯26年終告結束，迎來了27年的春天。漫長的冬日甫過，往來汝水的船隻使渡口呈現一片熱鬧景象的時節，也不知從何處傳來對我等蔡國遺民而言是樁不容忽視的一則重大傳言。那就是為了收容不曾遷往州來的我等蔡國遺民，楚國正在興建新城。一俟落成，我等蔡國遺民即將無一例外被迫遷移斯地。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過，退一步想，這傳言並非全屬子虛。楚國原已逼迫蔡國應允遷都楚地在先，到得即將付諸實現的最後時日，始在瞬息之間被吳國搶先擄去了一切，把蔡國新都所在強行由楚地換成吳地。由此看來，楚國集合蔡國遺民，將之移往楚地，在楚國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措施。

這種嚴重的傳言，不用說使我等蔡國遺民為之震懾。猶似前程陡然之間烏雲密布。眼前如以遺民繼續生息於蔡國故土，固然缺乏任何保障，相對的，卻也自有其自由自在之處。

然而，一旦被收容到楚地，必將失去人世自在而無疑。百姓勢必淪為奴隸，所有年輕後生勢將被徵去充當役卒，也是顯而易見之事。

諸如此類的事情以謠言四處流傳的當口，雖然心情同樣黯淡，卻仍有半信半疑的餘裕，但是過不多久便成為千真萬確的事實。

自從煩人的謠言開始流傳至月餘之後，某夜，睡夢裡為附近街坊所喚醒，奔出戶外，只見不遠的廣場上燃起了火堆，聚集著據說來自汝水中游地帶的十幾名蔡國男女，以及圍繞著他們的大批街坊鄰居。

據深夜的這夥不速之客稱，楚兵目前正在勸導上蔡邊界的漢人和農民移居指定的楚地。雖然言明遷移期限為1年上下，一夥人卻唯恐楚兵隨時改變主意，立即將彼等擄走，只得兩手空空的逃離家鄉。

從這夥深夜流民口中得知即將被迫遷往楚地的傳言，不單只是謠諑，應可視作邊境地帶已然付諸實行。就以眼前這夥流民來說，並非逃至此地即有安全保障，只因深感若能寄身眾多蔡國遺民聚集之地，心境總比較落實，單憑這點緣由便投奔而來。

「意思是吳國既然拿走了都城，楚國也來分杯羹，帶走留下的百姓算了。」

也不知道誰這麼說。確實如此。

「這麼一來，事情可真麻煩啦。」

也有如此喟嘆的。事情誠屬麻煩，卻是無計可施。或許這正是亡國遺民之所以為遺民之苦。

次日，鄙人照常前往市廛做活計，從來自鄭國的一名行商口裡聽說楚兵屯駐附近村落，近期內或就開進城來。一聽此一消息，鄙人當下就決意即刻離開這新蔡城邑。果真被楚兵擄往楚地，則務將視作鄙人此生休矣。

鄙人前往近些時每日必於市集碰面的一名宋國商賈店裡，經由店主關照，加入打算開赴宋都的運夫一夥。當時各地年輕後生都被徵去充當役卒，還正值人手不足之時，鄙人於是單憑年輕力壯，便大受歡迎。

如此這般，鄙人加入十餘名宋人當中，離開新蔡城邑，由陳都而宋都，展開說悠哉也悠哉，說辛勞也辛勞的行旅。我等從新蔡搬運石材到陳都，再從陳都將一口口大甕缸扛往宋都。沿途無論置身任何地帶，一聽有兵旅出現，時而避之走進村落，時而躲入山林，甚或浮於河川，顛沛流離中繼續生平第一遭的異國漂流。所經地帶無不遭戰亂洗劫，山野田地荒蕪殆盡，有飢荒聚落，也有滿是殘障、孤兒的村莊。而人心自然也很暴戾。

自新蔡至宋都商邱，耗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日。說是抵達宋都，其實並沒有進城，我等於睢水支流臨河的村落，洗去長途跋涉的僕僕風塵，消除疲勞之後，即開始從事各種各樣的粗活兒。只要不挑三撿四，隨時可以覓得賴以糊口的營生。

奇怪的是逗留宋國並沒有置身異域之感。一般認為宋人的生活與想法頗具殷商遺風，細加考量，那是理所當然；大體說來，宋國所盤據的這一帶地方，往昔曾是殷都所在之地，雖只為時並不長久。因有此一地緣，當殷亡周替之際，殷商一名王族遂受封此地繼承宗室，宋國即由此而生。

在此意義上，今之宋國或許可說是往昔殷商這個邦國留存於中原的唯一遺物。因此，雖然同屬中原諸侯之邦，立足卻是多少有所不同，唯其如此，躋身亂世，經國治邦必然備嘗艱辛。

說起宋人，一般常以戒心相待。殷人既曾創造高度文化，必也敏於利害得失，在這一點上宋人亦復如此。於新蔡的宮城市廛裡，他國百姓就慣常對宋人敬而遠之。

然而，也不知為何，鄙人倒與這個宋國商賈非常投緣，因而加入宋國運夫一夥來到了宋都。想到類此古事，不免自認如剛才所言，鄙人或許承傳有殷人血脈，所作所為一概受此血脈所使然。

現且容我打住話頭休息片刻，以便整備下一個話題。好歹已是距今四十餘年的前塵往事，諸多地方已然記憶模糊。雖然前言似嫌冗長了些，不過，在談及鄙人如何與孔門攀上關係之前，先就微不足道的老朽身世以及家鄉蔡國作一番介紹，似能讓各位更易於了然以下要說的話。那末，請給我片刻時光，便於整備一下思維。

自方才起突然風息，變得異常悶熱。如能枉駕小逛一番寒舍四周，或可變換一下心緒。此地雖屬窮鄉僻壤一無可取，唯有吹過林梢的初夏微風，想必分外涼爽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