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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幾年後，進入青春期的他會為了那晚在廚房裡所說過的話而憎恨他們。還有接下來的那種寂寞。但再到後來，他開始瞭解他的父母，瞭解他們對於這所吞沒了愛書的孩子，又從內啃噬工人階級的中產階級學校所抱持的矛盾態度。那時他也才能夠稍稍理解到，當他們坐在晚餐前，模模糊糊地想著這孩子將來會超越他們時，他們心中的感受。
但他們當然希望孩子能享有最好的一切。
因此等卡琳把餐桌收拾好，把油布擦乾淨以後，艾立克就拿出他的帳簿，詢問關於學費的事，他算算書本和電車的費用，露出擔心的表情。但那多半純屬形式，因為家裡實際上並不太缺錢。
只有對貧窮的永恆恐懼。
他母親幾乎沒想過錢的問題，但她的心情顯然不好，她的眼睛也因為她話裡的沉重氣氛而黯淡下來。「那麼這些夢想都必須要結束。」
也許她的焦慮和西蒙能否應付學校的功課無關。也許她在想的是，現在她的兒子就要變成那種無法被歸類為任何階層的人，若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闖出番天地，他恐怕就會沒頂。
然而西蒙只聽到她所說出來的話，他躺在廚房沙發上，想著如果他能想辦法告訴她，他會和其他孩子一樣，而且只會更好的話，她該有多高興。他已經注意到，在去年學期結束時，她對於他的優秀成績和老師給他的評語感到非常驕傲。
「西蒙很有天份。」
他的父親低哼一聲，對這個字眼甚表懷疑，然後又替老師尷尬起來。在孩子可能會聽見的時候說這種話，那簡直是瘋了。
「這孩子可能會變得驕傲自大，」他們慢慢走回家時他這樣說。「有天份，」他繼續說，仔細品嚐這個字，再把它吐出來。
「他很聰明，」卡琳說。
「他當然聰明，」艾立克說。「他是學我們的。」
「那你還說什麼他會變得自大，」他的妻子說，但她笑得非常開心。
＊ ＊ ＊ ＊
男孩一向喜歡讀書，正如他們所說的。這個特質已經被大家所接受，就像他的矮小和黑髮。但它也不該被過度誇大。
西蒙在那頭一個暑假裡把家裡所有的書全都啃完了。他還記得有個女人發現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讀《居斯塔．貝爾林的冒險故事》（註 1）：
「這孩子在讀拉格呂夫的書？」她用一種不贊同的聲音說。
「你阻止不了他的，」卡琳說。
「但他不可能看得懂那種書。」
「他一定看得懂一些，否則他就不會繼續往下讀了。」
他母親的語調已經停止辯護，但那女人還是要做出結論。
「妳相信我，從那書裡是學不到什麼好東西的。」
卡琳的臉上是否曾浮現一絲憂慮的陰影？或許吧，因為她必定有告訴過他父親這件事。
「你可別以為這世界上就只有上層階級的小姐和瘋教士，」他說，「讀讀傑克．倫敦吧。」
西蒙讀完了傑克．倫敦的全集，那是有棕色大理石花紋的版本，書脊上鑲著紅邊。那時讀過的故事中有些角色至今仍和他很親密，像是伍夫─拉森（註 2），吃人肉的教士，發瘋的小提琴手。還有一些影像。陽光下充滿綠蔭的狹長湖泊，和倫敦東區的貧民窟。
其餘的部分都沉入了他的潛意識，並在此興盛茁壯。
到了 11 歲，他已經自己找到了馬約那的公共圖書館，他的飢渴已經不再那麼急迫，就像個自知能接近水源的人一樣。他也變得比較謹慎，看得出當他母親自問這個兒子是否有點過份與眾不同時，她臉上掠過的那抹焦慮。
「快到外面去跑幾圈，免得你血管裡的血液都腐敗了，」她總是這麼說。這只是個玩笑，但話裡卻藏有一種不安。
有次她曾發現他躲在閣樓裡，深深沉迷在瓊安．格蘭特所寫的關於埃及皇后的書中，他的眼睛從法老王的王座上俯視著卡琳，甚至沒聽見她說的話。直到她把他從數千年前搖醒，他才發現她被嚇到了。
「你絕對不可以再像那樣失掉對生命的掌控，」她說。
每當他試圖忘記這件事，心裡還是會覺得一陣刺痛。
那天晚上在廚房的沙發上，他把她的疑問拿來問自己：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已經一腳跨進了比較的世界裡。
但第二天他就幾乎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他和表兄弟一起駕獨木舟朝港口那邊划去，拿著船槳躺在那兒，等著從丹麥開來的渡輪。渡輪抵達的時間非常固定，你甚至可以拿它來設定手錶的時間，而這艘渡輪也無法和準備進港的最大船隻相比。但和美國船及來自遠東的白色船隻不同的是，這艘渡輪必須全速通過河口。她會掀起一陣波濤，而男孩們已經學會把獨木舟熟練地轉向第一道浪頭，乘著波浪航向岸邊。
她就在那兒，敏捷而優雅。當他們在浪頭上取得平衡時，西蒙聽見表兄弟興奮得大喊。但他們的動作並不一致，獨木舟翻了過去，也把他們都拋了出去，他們就隨著浪濤沉入水底。
在那一瞬間，西蒙曾感到一陣恐懼，但他泳技甚佳，他表兄弟也一樣。他知道該怎麼做才不會被下一道浪捲進水裡，於是他隨波逐流，毫不抗拒，然後是下一道浪，再下一道浪。
等到海面風平浪靜後，男孩們游向獨木舟，朝岸邊划去，其他人正在岸上等著，既害怕又面帶嘲諷。但他的表兄弟吹牛說，那道浪比所有他們曾見過的浪都還要高，這說服了眾人，也挽回了他們的面子。
西蒙心裡卻在想著另一件事：在他往水底下沉時，他所見到的那個男人的影像。那個矮小男人曾到過那兒，那個他在前一天才道別的老頭。
回到家裡，他被罵了一頓，換上了乾衣服，然後他爬上山坡，穿過牧地，朝橡樹林那裡跑去。他找到了他的那些大樹，一片寂靜，正如它們本應如此。他們的協議仍舊成立，那樣很好，那就是他所要知道的事。
但那天晚上，他在夢中又遇到了那個矮男人，他坐在海床上和他長談許久。當他早晨醒來時，他很奇妙地感到自己的力量增強了。
那天稍晚，他在學校裡交出數學試卷後的一小段空檔時間裡，他記起自己忘了問那人是誰，也想不起他們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 ＊ ＊ ＊
那年夏天出奇地熱，充滿著不安的氣氛。廚房裡的大人從不會錯過聽任何一節新聞。
「天色愈來愈暗了，」他父親說。
「我們需要雨水，」他母親說。「馬鈴薯都開始萎縮，井也開始乾涸了。」
但雨一直都沒有來，最後他們只好去買水，用水車裡的水把井填滿。
註 1：Gtos Berling‘s Saga，瑞典女作家拉格呂夫（Selma Ottiliana Lovisa Lagerlof，1858─1940）的第一部小說，記述發生在拉格呂夫故鄉瓦姆蘭當地的歷史，主角為一位被除去神職的神父居斯塔．貝爾林。拉格呂夫於 1909 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她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性作家，也是瑞典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註 2：Wolf-Larsen，美國小說家傑克．倫敦作品《海狼》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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