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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他掂了掂手裡那把沉重的刀子，藍色的琉璃用它們的祕密語言對他說話，在他的手中注入力量。他的眼睛則盯著細長的金色刀鋒。
這是把很好的工具。
但假如他不能停留在這即將到來的一刻，使自己不朽，它對他也沒有什麼用處。他朝著神廟大廳走去，感覺到，而非親眼看到，大廳下方正一致為他祝禱的一千張仰起的臉孔。
但那隻公牛體形非常龐大，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時間趕上了他，還有時間的那位偉大盟友，強烈的恐懼。當公牛朝他衝過來時，他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於是尖叫起來……
他的放聲尖叫驚醒了卡琳，她立刻趕來將他搖醒。
「你做了個惡夢，」她說。「快起來喝點水。每次做了惡夢，你都得確定自己好好地清醒過來。」
＊ ＊ ＊ ＊
在伊薩克還沒來到卡琳的廚房之前，有天西蒙和伊薩克、他的父母和他那指甲上塗有蔻丹的堂姊一起坐在餐桌前。他無法分辨那麼多把刀叉，但很快就從觀察別人的動作中學會如何使用，甚至大膽地認為沒人注意到他的猶豫。
他受邀來共進晚餐。在家裡，從來沒有人受邀共餐。假如有人正好在午餐時間來到家裡，他們就坐下來加入。只有開宴會時才會邀請別人。
伊薩克的父親是那種總是強烈地活在當下的少數人之一。他的體形有一種靈活感，鮮明的五官非常生動，總是在不停地變化。他有張活潑的笑臉，輕快而友善，他的眼睛棕色而閃亮，裡頭帶有一絲好奇，和某種其他的東西。是恐懼嗎？西蒙可以看得見它，卻不想去看，認為這種想法太不恰當。
魯本．藍托夫在瑞典靠著書創造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市中心開的書店是全城最大的書店，他在馬約那、瑞德伯斯利德和歐格瑞特還有幾家分店。他在全世界都享有知名度，在倫敦、柏林、巴黎和紐約都有聯絡人。
年輕時，他曾經是個尋道者，受史特林堡和綏登堡（註 1）的吸引來到瑞典，在他的事業找到穩固的成長基礎前，他也曾飢寒交迫，一無所有。
他的離去也曾經是一種反叛，是對過度的母愛和與父親間過度強烈的關係的一種反叛。但遠在柏林的家人卻從來不願看清楚這點。他們讓他成為家族裡第一個目光敏銳的人，早在 1933 年之前，他就已明白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提供他金錢和銀行聯絡，並替他照顧妻子和幼子。
1930 年代中期，她也跟著來到了瑞典，那時他已經事業有成，而她卻嚇得要死。早些年裡，他從不清楚該如何面對妻子經常看見恐怖幻像，以及總是從最壞的角度解釋一切的傾向。
但近來他覺得他已經能夠瞭解。
她在這個新國度裡就診的醫師提到了被迫害妄想症。這些字眼可以在白天裡使用，但絕不能在天色昏暗後出現，因為那裡有個數千年之久的鬼魂。
坐在他餐桌前的，是西蒙這個瑞典男孩，他兒子的朋友。魯本對於這個新國家裡能被他握住的每一雙手都深為感激，因此當伊薩克告訴他歷史課上發生的事，和這個有政治自覺、厭惡納粹黨人的男孩時，他一直專心聆聽著。
但他卻覺得失望，並因此感到羞愧。他從沒料想到他會是個黑膚的矮小男孩，他原以為會見到高大、白膚的瑞典人。那樣他會覺得好些。
但當西蒙放鬆下來，他們開始交談後，他的錯估全都一掃而空。魯本發現，這男孩是來自瑞典的工人階級，雖然他的聲音還像個孩子，但那聲音的源頭卻是日漸有力的社會民主主義。他們對於共產黨人的看法相左，當魯本堅稱蘇聯其實和希特勒的德國一樣，都是奴隸國度時，西蒙一時間失去了立足點。魯本停了下來，理解到他無權像這樣奪去並破壞事物。
在自覺慚愧的心態下，他拿出冰淇淋請西蒙吃。
西蒙也絕對無法忘記那天晚上，不只是因為他所聽到的東西，更是因為他在這些財富當中所見到的焦慮和不幸。也因為他非常害怕伊薩克的母親。
西蒙從未遇見過如此矛盾的人。她的嘴唇和香水誘惑著他，但她的眼睛和她所發出的聲音卻令他心驚。她的鐲子發出玎璫聲，項鍊沙沙作響，她的目光裡燃燒著焦慮。她把他拉近，又把他推開。擁抱他、親吻他、再猛然推開他，打量一番後，她說出令人無法理解的話：「拉森，但這不可能是真的。」
然後她就把他忘了，甚至根本對他視而不見，西蒙明白她從那一刻起就把他自心中擯除，他因而瞭解到他朋友眼中的憂傷，他在第一天就注意到的那種悲哀。
＊ ＊ ＊ ＊
下一個週末，在星期六那天，他試著在新舊兩個世界裡搭建起一座橋樑，他在餐桌上告訴他們有關那個請他去吃晚餐的高貴家庭的事。
「他們非常地……緊張，」他說，努力想找出字眼來解釋那間城市大公寓裡的不安氣氛。
但卡琳找到了那些字。
「他們生活在恐懼中，」她說。「他們是猶太人，假如德國人來了……」
但秋天過去，德國人並沒有來。倒是發生了另一件事，從艾立克的角度看來，那件事幾乎比德國人更糟。在 11 月 13 號那天，蘇聯轟炸了赫爾辛基。
冬季戰爭。
天哪，那年冬天真是夠冷的，地球幾乎因為人類的惡行而死去。那是段孩子們都被留在家裡的日子，收音機宣布了學校關閉的消息。西蒙坐在客廳裡，卡琳已經把爐子點著，無煙煤散發出乾爽的氣味，艾立克帶著凍僵的雙耳回到家裡，他說假如這種天氣持續下去，他們很快就可以從冰上開車到維加。
接下來的星期天他們果然這樣做了，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歷險。生氣勃勃、時時存在、未經征服、廣袤無邊的海洋在來自東方的狂風怒吼下掀起鐵灰色的巨浪，在每秒 20 公里的風速下，寒風將其零下三十度的低溫向外吹往島嶼。
俄國人和芬蘭人如蒼蠅般成群地死去，死於酷寒和槍彈之下。等到後來情勢允許，可以估計傷亡人數時，他們才發現死神奪走了大約 22 萬 5,000 條人命。
在西蒙的家鄉，大船廠正加班趕工，工人則將賺得的工資送到芬蘭。在北部的魯利亞，不少房舍被炸毀，五位忠貞的共產黨員因而送命。
到了二月，戰事已經結束，卡瑞里亞（註 2）喪失了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戶籍。就是在那時，卡琳說到了春天他們得試著向達爾家租一塊田地，種更多的馬鈴薯。還有其他蔬菜。
食物已經開始短缺。
註 1： 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學家暨神祕主義哲學家。
註 2：Karelia，俄羅斯西北部一共和國，西部緊臨芬蘭。芬蘭在 1917 年俄國大革命後宣布脫離俄國獨立，兩國隨即於 1920 年簽定和平協議，將西卡瑞里亞劃歸芬蘭所有。但在 1939 至 40 年間俄—芬戰爭結束後，蘇聯又將西卡瑞里亞併入國土。1947 年蘇聯再與芬蘭簽定和平協議，同意卡瑞里亞屬於蘇聯所有，西卡瑞里亞境內的芬蘭人口幾乎全部移回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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