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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那年秋天他開始上學，和李本托普（註 1）到莫斯科去正好是同一天。
西蒙是班上年紀最小的，也是唯一來自工人階級家庭的學生。他不知道學校的規矩，老師和他說話時，他不曉得應該要起立，他只回答是和不是，也沒有說謝謝。
「謝謝，謝謝，謝謝您，先生，」同學們說，但西蒙覺得這樣做很傻。不過他知道他必須學會這些，在學校裡學會東西，把事情分開來。要是在家裡，他們會把牙都笑掉了。
在家裡即使你覺得感激，也不必說謝謝。
他是班上唯一一個申請減免學費的學生，但他和其他人一樣拿到了一本德文閱讀教材和一本德文文法書。
回家的路幾乎有四哩遠。西蒙不習慣城市裡的車流，重型卡車和巨大的電車，因此一回到家他就需要某種慰藉。
但卡琳正在擔心艾立克，他坐在廚房的無線電和一個粉碎的世界前。他的政治才智裡從未包括過蘇聯。在莫斯科簽定的那項協定是對全世界工人的背叛。西蒙並不瞭解事情有多嚴重，直到卡琳在普通的工作日裡，從食物儲藏室裡拿出了一瓶荷蘭杜松子酒
到了晚上，烈酒和卡琳的安撫發揮了作用。艾立克稍稍修補了他的立場，甚至還說俄國人簽下協定是為了讓他們有更多時間武裝自己，好與納粹一決勝負。卡琳終於鬆了一口氣，望著她的兒子問道：
「好了，新學校怎麼樣？」
「很好，」男孩說，往後在他讀初中、高中到大學的這麼多年當中，他也沒再多說過學校的事。
那天晚上他沒把背包裡的德文教科書拿出來。
＊ ＊ ＊ ＊
第二天的第一節下課時，事情就發生了。
「你這個猶太小雜種，」班上最高，膚色也最白的男孩說，他有一個非常高貴的姓氏，每次點名唸到他的名字時，都會在班上引起一陣竊竊私語。
西蒙主動出擊，他的右臂筆直地從肩膀揮出，既快速又出人意料，正如他所學到的那樣，那個高大的男孩倒在地上，血從鼻子裡噴出來。
直到鐘聲響起前，再沒有其他事發生。而事情也沒有繼續惡化，因為西蒙已經獲得了眾人的尊敬，他也知道自己將擁有巨大的孤寂，就像他在小學裡一樣。
但他想錯了。
當男孩們都跑上階梯，準備進到物理實驗室時，一隻臂膀環繞住他的肩頭，他抬起頭來，看到一雙非常哀傷的棕色眼睛。
「我的名字叫伊薩克，」那男孩說，「我是猶太人。」
在物理實驗室裡，他們比鄰而坐，在接下來的求學過程中，他們一直都坐在一起。西蒙交到了一個朋友。
但他並沒有立刻就瞭解到這一切。他的驚訝多過於高興。一個真正的猶太人！西蒙在上課時看著伊薩克，他就是沒辦法理解。那男孩高高瘦瘦的，有著一頭棕髮，看起來很和善。
就像任何普通人一樣。
在較長的一節下課裡，伊薩克帶西蒙回家，又拿了些三明治給他吃。他們家裡有個很像艾葛倫太太的女傭，她把切成厚片的肝醬放在麵包上，再壓上一層蕃茄。
西蒙以前從未見過女傭，也很少吃到蕃茄，但那不是令他感到吃驚的原因。不，是那些巨大幽暗的房間、窗前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紅色的絲絨沙發、彷彿沒有盡頭的一排排書架──還有那股氣味，那種結合了家具上的蠟、香水和財富的氣味。
西蒙把這些全都吸進體內，那天下午他騎單車回家時，他覺得他現在真的明白了什麼叫做幸福。他遇到了伊薩克的堂姊，她的舉止高貴如公主，留著塗有蔻丹的長指甲。西蒙很懷疑她是否需要小便。然後他才想到，假如他帶著沒吃的三明治回家，卡琳一定會問他一堆問題，所以他繞了一小段路到橡樹林裡，在那裡吃掉他的三明治。
大樹們沉默不語。
在朝下通往亞伯格倫家花園的山坡上，他遇見了一個表弟，是那個智力發展遲鈍的表弟，他為有這個表弟感到羞恥，因為他的外表如此骯髒，他那逢迎討好的露齒笑容又實在叫人無法忍受。
我恨他，西蒙想著。我一直都恨他。然後他又感到更為羞恥。
他們兩人同齡，也在同時進學校讀書。但這個表弟很快就被送進了特別班，學校也早就放棄了這個學生。現在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達爾家的牛棚裡工作，達爾家是在這個逐漸擴張的郊區中，少數還擁有小自耕農地權的人家之一。他們有了個頭腦簡單，但心地善良的工人，身體也強壯得足以應付農場上的粗活。
在家裡，卡琳已經從閣樓上把一張折疊床拿下來，並教他如何每晚在客廳裡把床打開鋪好。她也把橡木餐櫥清出一層來放他的寢具。然後又把窗邊桌子上的桌布拿掉，放上一個盒子和書架讓他放書。他要從廚房搬到客廳裡來。這都表示他們已經接受了他去上學是很認真的一件事。
因此第一個漫長星期終於結束時，星期天到來，那是個全世界都無法忘懷的星期天。希特勒的大軍開進了波蘭，華沙遭到轟炸，英國正式宣戰，這一切又有點像是種解脫。
這點在艾立克身上最為明顯，他站起身來說，「終於來了」，而從聚集在廚房收音機旁聽新聞的人們聲音裡也聽得出來。只有卡琳那晚在幫西蒙鋪床時，顯得比平常更哀傷。
「如果我相信有神的話，」她說，「我會跪著感謝祂，你今年只有 11 歲。」
西蒙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他只感覺到罪惡，就像每次她母親較往常更為哀傷時一樣。
第二天，學校裡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好像雲開霧散，一切忽然變得單純起來。這是全國西部最主要的港口，面朝大海和英國。這裡只有少數納粹黨人。
他們的第一堂課是歷史課，但在打開教科書前耽擱了一會兒。歷史老師既年輕又絕望，他自覺有責任要向學生解釋世界上發生的大事。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來自受到父母保護，與現實隔絕的家庭。
但對西蒙來說，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了──法西斯主義、納粹思想、迫害猶太人、西班牙、捷克斯拉夫、奧地利、慕尼黑。忽然間，廚房的沙發還真的有點用處。他是唯一知道真相，能夠面對老師的學生，很快地他就和老師對話起來。
「很高興知道班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瞭解狀況，」老師最後說道。在這些話語背後，是對其他學生的一項挑戰，直到那天早上，那些中產階級家庭男孩，他們腦袋裡的世界地圖才首度被畫上了真實的輪廓。
伊薩克並沒說什麼，但老師的目光偶爾會停留在他身上，好像他知道，班上對世界局勢最具洞見的學生一直保持沉默。
西蒙坐在桌前，想著在他生命的兩個世界裡還是有互通的橋樑，艾立克和卡琳所代表的大部分事物，在這裡還是有一些價值，在這個崇高的學校裡。不是所有的事都必須被否認，或令人感到羞恥。
西蒙發現，在這個新世界裡，最糟的其實是他以家人為恥。那天下午他終於能問伊薩克是否也願意和他一起回家。
但伊薩克是怎麼發現卡琳、她那安慰的臂膀和在她廚房裡的立足之地，卻是以後的故事了。此刻，歷史老師正在說話。
「不論世界上發生什麼事，每個人都得扮演自己的角色。打開書本。現在，歷史將從蘇美人開始。」
接著西蒙就到了那裡，他的人不再在教室裡。他從未夢想過這麼驚人的世界。
他們讀到葛林伯格（註 2）的文字：「在我們這個時代，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塊充滿死亡與孤寂的土地。許多世紀以來，上帝約束的手一直重重地壓在這塊不幸的土地上。先知以賽亞說，『汝等將快速自天堂墜落，汝等破壞人類者，將如死者的嘆息般環繞著頹圮的高牆』……」
西蒙並不太明白，但卻被這些澎湃的字句給深深吸引。接著葛林伯格提到了蘇美人，那些寬眉、矮壯、令人想起蒙古人的民族。
「他們發明了書寫文字，」老師說，並繼續談到神廟裡無數的象形文字。巨大的金字塔形廟塔首次在男孩眼前升起，他跟著老師走下烏爾（註 3）的墓穴，發現了那些死者。
多年之後，他才相信他對史前史的興趣就是在那一刻誕生，再經過他在那前半堂課裡的成功所滋養，又或者那堂課對他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因為那是個驚人的日子，大戰開始的第一天。
但這 11 歲的男孩心底明白，現在這個正向他開啟的世界，和家附近的那塊牧地仍有所關連。
註 1：Joachim von Ribbentrop（1893─1946），德國納粹政權下之外交部長，其最重要外交政績為代表德國在莫斯科與蘇聯外長簽署了「德蘇互不侵犯協定」(1939 年 7 月 23 日)，替希特勒打開了攻擊波蘭的大門，二次世界大戰隨即於同年9 月 1 日爆發。
註 2： Carl Grimberg（1875─1941），瑞典歷史學家。
註 3：Ur，古蘇美城市，位於美索不達米亞南部，現在伊拉克境內，為蘇美文化重鎮。烏爾遺址早在 19 世紀就已被發現，但直到 1920、30 年代英國考古學家伍利率領的考古人員挖掘烏爾皇室墓室後，烏爾的歷史才逐漸被重新建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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