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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六、遊記篇
雨後遊六橋（註 1）記
．袁宏道
寒食（註 2）後雨。余曰：「此雨為西湖洗紅（註 3）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註 4）也。」
午霽（註 5），偕諸友至第三橋（註 6）。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註 7）而過，光晃（註 8）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內者皆去表。（註 9）。
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註 10），少者歌，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註 11）一杯，蕩舟浩歌（註 12）而返。
註 1 六橋：杭州西湖的蘇隄上有六座橋，分別是：映波、鎖瀾、望山、壓隄、東浦、跨虹等。
註 2 寒食：節名，在清明節前二日，焚火冷食。
註 3 紅：指花。
註 4 勿滯：不要遲留。
註 5 霽：雨停。
註 6 第三橋：就是望橋，在蘇隄上，在此地望花家、丁家二山，桃花盛時，紅錦如霞。
註 7 紈：輕細的熟絹。
註 8 晃：強光耀人眼睛叫晃。
註 9 白其內者皆去表：內著白衣的人，都脫去外面的衣服。表，外衣。
註 10 浮：罰，指罰酒。
註 11 啜：有嘗、飲的意思。
註 12 浩歌：大聲歌唱。
說明
袁中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觀，除了書簡以外，遊記是發揮得最透徹的代表作。從形式看來，袁中郎的遊記長短不拘，的確是信揮灑之作，如下面兩則例子：
石在天目山半，靜而聽之，中有流水聲，韻致清遠，名響水石。石高二丈餘，廣倍之，色冶而骨遒，可補石譜之闕。（聽響水石記）
石花洲在胥盤二門之間，余一夕從盤門出，道逢江進之，問：「百花洲花盛開否？盍往蔥之？」余日：「無他物，惟有二三十糞艘，鱗次綺錯，氤氛數里而已矣。」進之大笑而別。（百花洲）
聽響水石記不過聊聊數句，可是已將一塊異石的所在、形態、特色等清楚寫出，意盡輒止，絕無贅筆，毫不做作。百花洲則完全是殺風景之作，一般人絕對不敢這樣寫。從來以為寫名勝，總應刻劃其他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木，要將其地景觀特色呈現給讀者，以資導遊，共賞勝境。但是，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有敗興的經驗，美常常是要隔一層距離的，太近了，醜惡的一面掩藏不住，就會大大破壞美好的印象。中郎記載百花洲，不寫百花盛開的情形，卻誇張地突出他個人所遇到的醜惡經驗，正是謔而不虐的寫成態度，讀者大概不會罵他缺德而啞然一笑吧！
整體看來，中郎的遊記是水彩畫，蘸一點顏料，幾筆勾勒，就成為一幅鮮活欲滴，朗朗在目的景象。而畫幅中總有幾個人物徜徉間，都是笑語盈盈，笑容可掬。例如這一幅雨後遊六橋的景，便是在水分滃鬱的布幅上，用桃紅顏色揮灑，再在上頭染數筆白色，便成亮麗耀眼的傑作了。而畫中的人物，或站或臥，或歌或飲，陶醉其間，多麼自然和諧。
中郎的出遊與別人不同，他不像現代人趕花季上陽明山。百花盛開，固然奼紫嫣紅，構成美麗世界，但是，可怕的人潮卻足以掩蓋花海，讓你只覺人喧，不知鳥語；只聞汗臭，不知花香。
所以，中郎和他的特別選在遊湖的季節已過，寒食雨停的時節，去和桃花作別。
在這樣的時刻遊西湖，看到桃紅遍地，即使不學林黛玉徒興身世之悲，荷鋤葬花，一般人總也不免為眼前蕭疏的景像，意興闌珊。執筆為文，總要為美景失浩歎幾句。中郎此記絕不落入此等俗套與濫情，我們所看到的是：少了湊熱鬧的遊客他們更能夠全心觀賞雨後殘紅的美，更能將已身融入景物中。所以，當有人騎馬經過，白色的劫衣，在遍地桃紅櫬托下，倍覺鮮麗奪目，眾人不自覺的都將外衣脫掉，讓裡面白色的衣服暴露在外，一起將整個湖光山色粉點得更加明艷可人。
境由心造，不以殘紅掃興，反而以面受花，和大自然作最親密最溫柔的接觸，真是何等快意！所以，喝酒吃茶，都覺得好；蕩舟浩歌，都足以詠懷。悠悠人生，欣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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