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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儒林外史:書生現形記

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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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XO0037)──書生現形記

類別: 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
叢書系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
作者:楊昌年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87年01月15日
定價:100 元
售價:79 元(約79折)
開本:菊32開/平裝/400頁
ISBN:957131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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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全集:(共42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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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范進的故事

(一)周學道憐憫貧老

上文介紹的周進,中了進士做官;這一年擔任廣東學道(註 1),他想自己正是這裏面苦出頭的,這番當權,一定要把卷子都細細看過,不可委屈了真才實學的人。去到廣州上任,第三場考的是南海、番(ㄆㄢ)禺兩縣的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少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整的,襤縷破爛的。後來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鬚,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件麻衣袍,直凍得瑟縮發抖,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眼裏,想起自己以前的坎坷,特別憐憫注意。等到交卷的時候.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衣服朽爛,在號子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翻翻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問:「你今年多大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又問:「你考過多少次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多次。」學道問:「為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還早,還沒有童生來交卷,周學道把范進的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暗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什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有人來交卷,心想:「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如果有一線之明,也好可憐他的苦讀之志。」從頭又看了一遍,覺得有點意思;正想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微笑道:「你的文章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頭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像你做童生的,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文章以外的雜學,學他做甚麼?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兩旁去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直叉出大門之外。

周學道雖然趕了他出去,卻還是把他的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名叫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想:「把他低低地進了學罷。」取過筆來,在卷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號。又取過范進的卷子來看,看完之後,不覺歎息道:「這樣的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了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最好的文章,真是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宮,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連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刻就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

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的那天,周學道著實讚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莫學雜覽。」第二天學道啟程返京,范進送出三十里之外,轎前鞠躬。周學道又叫他到跟前吩咐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就在這科,一定發達。高中之後上京,我在京裏等你。」


(二)范進中舉

范進的定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的是草屋,十分貧窮。他的妻子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范進進學回來,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算我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也不知連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是我積了甚麼德,攜帶你中了個秀才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妻子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就在門前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教訓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一行同行的,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普通百姓,你若是用他們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事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教訓的是。」胡屠戶喚道:「親家母也來坐下吃飯,老人家每天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來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坐著吃飯。胡屠戶吃得醉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著衣服,腆(ㄊㄧㄢˇ)(註 2)著肚子去了。

第二天起,范進少不得要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中的秀才,彼此來往。到了六月,同案的人約范進一齊去參加舉人考試。范進沒有旅費,走去跟丈人商量,被胡屠戶一口吐沫吐到臉上,罵了個狗血噴頭道:「莫做你的春秋大夢!只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到你老,不過意,施捨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舉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註 3);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財,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就該撤把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吃天鵝屁!趁早收了這心,明年等我替你找一處墊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一頓夾七雜八,罵得范進不敢吭聲,辭了丈人回來,自己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絕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能夠甘心?」和幾個同案的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去應試。出了場立刻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了發榜的那天,家裏沒米下鍋,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鶴,你快拿去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粥吃。我已是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雞去賣。

去了沒多久,只聽得一陣鑼饗,三匹馬闖將過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麼事,嚇得躲在屋裏;聽到是兒子中了,才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熱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的也到了,擠了一屋的人,連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

鄰居都來擠著看,老太太央求一個鄰居去尋范進。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直尋到集東頭,看見范進抱著雞,插著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的人在等著!」范進以為是哄他,只裝著沒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范進道:「你拿我的雞做什麼?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人,叫你快回家去打發報錄的人。」范進道:「這位高鄰,你曉得我今天家裏沒有米,要賣這隻雞去救命,為什麼拿這種話來哄我?請不要開玩笑,你自己回去罷,莫要耽誤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他回來。

報錄的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只見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面寫著:「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註 4),京報連登黃甲。(註 5)」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兩手一拍,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醒來;范進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的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范進跑了不多遠,一腳在泥塘裏,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只見他拍著手笑著,一直走向集上去了。

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老太太哭道:「怎麼這樣命苦,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瘋病,這一瘋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出去還是好好的,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這卻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如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裏大家去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來,先款待著報錄的老爺們,再作商量。」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擺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了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報錄的內中有一個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能不能行?」眾人問:「是什麼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太歡喜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要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報錄的話都是哄你的,你並沒有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主意好得緊又妙得緊,范老爺最怕的,莫過於他的老丈人,肉案子上的胡老爹,快請胡老爹來!」

當下有一個人飛奔去請,半路上遇著胡屠戶,後面跟著個伙計,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趕著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樣的沒福氣!」外邊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給女兒,走了出來;眾人把商量好的計劃告訴他。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的女婿,但如今他做了舉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掀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真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的人說道:「算了罷!胡老爹!你每天殺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閻王已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又打甚麼要緊?說不定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未可知!」報錄的人也勸胡屠戶,沒奈何祇好做。屠戶被眾人說著推辭不了,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小心眼收起,將平日裏兇惡樣子拿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叮囑:「親家,你只能嚇他一嚇,千萬莫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個自然,用不著吩咐。」

來到集上,看見范進站在一個廟門口,披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子也掉了一隻,還在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惡煞般走到跟前,罵一聲:「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耳光打過去,眾人忍不住笑;胡屠戶雖然大著膽打了一下,心裏倒底還是怕的,隻手發起抖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被這一耳光打暈了,昏倒在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搞了半天,漸漸喘息過來,眼神明亮,不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中(註 6)姚駝子板橙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打人的手隱隱地疼將起來。一看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心裏懊惱,想著果然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的,如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著想著越疼得利害,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著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天昏昏沉沉,像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剛才歡喜得引動了痰,現在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一面綰了頭髮,向郎中借了一盆水來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范進看到丈人,老習慣還是怕他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剛才不是我敢大膽,是老太太的主意。」鄰居有一個人道:「胡老爹剛才這個嘴巴打得親切,范老爹洗臉,怕不要洗下半盆子豬油來!又有一個道:「胡老爹,你這手,明天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哪裏還會殺豬!有了我這位賢婿老爹,還怕後半世靠不著麼!我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的老爺們,也沒有女婿這樣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兒這一雙眼睛,卻是認人的!想著以前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當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天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將起來。

回家時范舉人先走,胡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棠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上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大太迎出來,看到兒子不瘋了,喜從天降;問報錄的,已是家裏用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一點點錢,還不夠你賞人的哩!」


註 1:學道:各省主持教育、考試的道。

註 2:腆:挺出。

註 3:文曲星:主管文章盛衰的星宿。也叫文星。

註 4:亞元:時稱鄉試第一名為「解元」、第二名為「亞名」。慣例填榜時先前第六名起,前五名最後倒填。報錄人稱第七名為「亞元」,出於諂媚,也因為是填榜時的第二名。

註 5:連登黃甲:中進士的榜用黃紙寫,叫做黃榜。進士為甲科。這是報錄人預賀中舉的人連中進士的吉利話。

註 6:郎中:大夫、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