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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曲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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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


惶然錄 (AA0064)
The book of Disquiet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詩詞曲賦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費爾南多˙佩索亞
       Fernado Pessoa
譯者:韓少功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4月17日
定價:160 元
售價:12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16頁
ISBN:957133362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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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5

黃昏

秋天突如其來。在秋天最初的一些日子裡,似乎有感於我們在白天的勞累裡拖延得太長,黑暗到來得有些早。甚至在白日裡我們就提前品嚐到黑暗裡無須工作的愉快,因為黑暗意味著夜晚,而夜晚意味著睡覺、回家以及自由。當大辦公室裡移行著的光線驅除著黑暗的時候,當我們渾然不覺地從白晝滑入黃昏,我被一種令人欣慰的怪異感所襲。我在這種記憶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寫的那樣,我正坐在入睡前的床頭讀著自己。

我們全都是外部環境的奴隸:甚至在後街咖啡館裡的一張桌子前,一個晴天可以打開我們面前廣闊的視野;一片鄉野裡的陰雲也可以引起我們內心的不寒而慄,讓我們在某座廢棄的舊屋裡以求自己的驚魂稍定;而白日裡黑暗的來臨,可以像一片展開的扇面,展開我們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識。

但是,我們不會在工作中落後,這倒不是因為工作能使我們興奮。我們不會多幹。我們樂於完成自己的任務以免遭罵。我會計命運的巨大表格紙上突然出現了我大嬸與世隔絕的房子,出現了那個睡前十點鐘必有茶香飄溢的世界,那個我遙遠童年中油燈僅僅圈照著桌布的世界。那個燈光射入黑暗的世界無限遙遠地離開了我,眼下 M 會計的視象被一支昏暗的電燈所照亮。茶還是送來了,不過是女招待送來的,她甚至比我嬸嬸還要老,像特別老的侍者那樣,有倦懶之態,有察顏觀色之間盡力而為的溫和——我越過自己全部消逝無痕的過去,正確無誤地寫下每一筆數字或者每一個總數。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我在內心中失去自己,我在那些遙遠的、沒有被職責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祕和未來的童貞般的純淨裡,忘卻了自己。

如此溫柔的感覺,使我從借方和貸方的科目裡解脫出來。有人向我提出一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回答同樣溫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經空洞,我已經什麼都不是,僅僅是我攜帶著的一台打字機,一本我自己打開的袋裝《聖經》。這樣來打斷我的夢並不讓人難受,它們如此溫和,我甚至可以在說話、寫作、答問以及進行交談的同時繼續做夢。最後,往日的飲茶時間已近結束,辦公室要下班了。我緩緩地合上帳本,抬起眼睛,淚水盈眶地疲倦不堪,所有混雜的情感在心頭湧起。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只感覺到一種悲涼,因為下班可以意味著我夢想的結束,我合上帳本的動作可以意味著跨越了自己不可修復的過去。我將進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帶著絲絲疲倦,而是帶著孤單和困境。我陷入混亂意識的潮漲潮落,陷入黑暗夜晚的浪谷,陷入懷舊和孤寂的外在限界之中。


一句祝願

今天,我的身體被一種老毛病所折磨,痛苦不時湧入我的體內,侵入餐館或食堂的樓上房間,侵入那些我的存在得以延續的補給基地。我既沒有怎麼吃好也沒有暢飲如常。我離開的時候,侍者注意到酒杯裡還剩下半滿,轉而對我說:「晚安,索亞雷斯先生,但願你明天喝得更好一些。」

如一陣風突然驅散了瀰漫天空的雲層,這句簡單短語如嘹亮和雄壯的號角振奮著我的靈魂。我體會到我從來不曾充分認識的什麼:我有一種自發的、自然的同情,牽連著咖啡館和餐館裡的侍者,還有理髮師和街頭幹著雜役的小夥子。我不能不坦率地說我感到了對他們的「親密」關係,如果「親密」這個詞也算合適的話……

兄弟情誼是一種非常細微的東西。

一些人統治世界,另一些人組成了世界。一個在英國和瑞士有百萬財富的美國闊佬與一個村莊的社會主義領主之間,並沒有質的不同,只有量的差別。在這種統治之下〔……〕對於我們來說,便只剩下難以名狀的芸芸眾生,有天馬行空的戲劇家 W‧莎士比亞,有學校教師J‧密爾頓,有四處漂泊的但丁,有昨天替我跑過腿的小夥子,有總是給我講故事的理髮師,還有剛才這位侍者——他僅僅因為我沒有把酒喝完,就獻出了充滿兄弟情誼的期望,祝我明天更好。


單調產生的快樂

大多數的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而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驚訝。

顯而易見,普通生活的單調是極其可怕的。我在這個普通的餐館吃中飯,看見櫃台後面的廚師,還有右邊的老侍者,正在像對待這裡所有的客人一樣為我服務,我相信,他這樣做已經有 30 年了。這些人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即便過上 40 年,那個廚師還是差不多在廚房裡度過他的每一天,有一點點休息,相對來說少了點睡眠,有時候去他的村子轉一轉,回來時遲了一點但無須愧疚。他慢慢地積攢著自己慢慢賺來的錢,不打算花掉的錢。他將會生病並且不得不放棄(永遠地)他的廚房,進入他在 G 省買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 40 年,但他從沒有去過 R 區,沒有去過戲院,只去過一次 C 區(那裡的馬戲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處歷久彌新)。他結婚了,為什麼結婚和怎樣結的婚?我一無所知。他有 4 個兒子和 1 個女兒。當他衝著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櫃台上,他的微笑傳達著一種偉大的、莊重的、充實的快樂。他並沒有裝模作樣,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他之所以顯得快樂,是因為他確實快樂。

那個剛剛給我上了咖啡的老侍者又怎麼樣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數以萬次地這樣上咖啡,活得與廚師無異,唯一的區別是他幹活的餐廳與其他人幹活的廚房有四、五碼之遙。這樣說當然撇開了另一些小區別,諸如他有兩個小孩而不是五個小孩,他更經常地去 G 市,他比廚師更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 O 市,他在那裡待過 4 年),他同樣是充實的。

我帶著真正的驚駭,再一次觀看那些生類的全景,幾乎為他們感到恐懼、悲傷以及驚亂。我發現那些沒有感到恐懼、悲傷以及驚亂的人,正好是生活在他們生活中並且最有權利這樣做的人。文學想像的核心錯誤,就是這樣的觀念:別人都像我們並且必定像我們一樣感受。人類的幸運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他們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賦予成為別人的能力。

一切事物最終來說都是相對的。街頭一個小小的事故,把餐館廚師吸引到門口,此時的他,比我尋思一個最具原創性的念頭,比我閱讀一本最好的書或者欣悅於一些無用的夢,有更多的娛樂。而且,如果生活本質上是單調的,那麼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單調。真理不屬於任何人,因此他並不比我擁有更多的真理,但他擁有快樂。

聰明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任何歷險的獵手在打了三隻獅子以後都會喪失獵獅的興致,而在我單調的廚師那裡,他目擊的所有街頭鬥毆都能令他賞心悅目,從中獲益。對於從來沒有離開過里斯本的人來說,駕駛電車去一趟 B 區就像無終無止的遠遊,如果有一天讓他探訪 S 市,他也許會覺得去了火星。在另一方面,遍遊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圓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發現什麼新的東西。他總是看見新的東西。哪裡有新奇,哪裡就有見多不怪的厭倦,而後者總是毀滅了前者。

真正的聰明人,能夠從他自己的躺椅裡欣賞整個世界的壯景,無須同任何人說話,無須了解任何閱讀的方法,他僅僅需要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五種感官,還有一顆靈魂裡純真的悲哀。

一個人為了擺脫他的單調,必須使存在單調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麼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娛可供探測。在我日復一日的工作當中,充滿著乏味、重複、不得要領的事情,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遙遠海島的殘夢,在另一個時代的花園大道上舉行的種種聚會,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覺,另一個不同的我。但是,持平而論,我意識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們就會無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實是,V 先生的比任何夢中國王更有價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辦公室比所有虛構花園裡的寬廣大道更有價值。因為正是 V 先生,才使我能夠享樂於國王夢;正是因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夠享樂於內心中種種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夢中的國王屬於我,我還有何可夢?如果我擁有那些絕無可能的山光水色,那麼還有什麼東西可為幻影?

我一直被這種單調護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區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開心地享樂於迷人時間的飛逝,還有眼前世間任意的流變,還有大街下面什麼地方源源送來的笑浪,夜間辦公室關閉時巨大的自由感,我餘生歲月的無窮無盡。

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像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個人,我就不能夠進入想像中的這個人。一個會計助理可以把他自己想像成羅馬國王,但英國國王不能,因為英國國王已經失去了把自己夢想成另一個國王的能力。他的現實限制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