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新新人類(紀念新版)(AA00202)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年10月13日
定價：360 元
售價：28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00頁
ISBN：9786263743175

【內文摘錄】

▼  內文摘錄

撞到頭

1  我寫完《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之後，有了新的發現。每當遇到某種事情時，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和父母親相處的情景，從那裡往往可以找出和現在有關聯的「問題」。 這並不是說因此就要訂正我之前寫過好幾次，父親和我並不是經常有話說的父子關係。我想我的父親，以那個時代的日本父親來說，仍然算是在家裡話很少的人。 雖然如此，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對我，尤其是經過母親想要傳達給我的訊息，我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接收到了。 那就是，我在試著把小時候的事情寫成文章時，在記憶中打開了新的管道，有些過去曾經像是完全封閉的牆壁，現在卻打通了。 這些話我不是想對現在還是小孩的各位，而是想對和你們一起閱讀這篇文章的大人們說的，我想，各位是否也試著探查一下通往自己小時候的小路看看。 不妨試著寫信給家族中比自己年紀大的長輩看看，我想這樣做也同樣有效。

2  我這裡想寫的內容，在所有透過這新管道所接近的回憶當中，毋寧說是比較奇怪而滑稽的。說起來就是，我小時候常常撞到頭的這件事情…… 現在，各位所住的房子，我想大多是新建的住宅。日本人所住的房子，光是在太平洋戰爭之後的半世紀，確實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小時候生長的森林裡的村子，已經沒有我幼年時期住過的房子了。不過，我姪兒家人現在住的新建房子，還在原來的地方，有些方面還可以喚醒與我兒時生活有關的印象。姪兒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大哥，把新房子依照原來的樣子建造起來。雖然如此，房子裡的光線還是完全不同了。 現在已經不存在的我以前的房子，是面向著馬路，一進門就是一間寬闊的沒有鋪木板的土間，佔據整個房子的寬度。在栗子結果的秋季，農家收穫之後運到這裡來的栗子果實，就倒在土間鋪著的草蓆上，高高的堆積成小山一樣。全數都要根據不同的品種和品質加以分類、裝木箱，一直作業到深夜，在道路正對面的作業場，處理過栗子果實中的幼蟲殺蟲手續之後，才上貨運送到大阪的市場去。 在這個作業場，另外也有把作紙幣原料的三椏的真皮乾燥後，整理成方便運輸的大長方體的設備——這是由父親所繪製設計圖來打造的。 在這寬大土間的一側，有從外面筆直延伸到後面的通路。向著那通路的右方，從地面往上堆滿薪柴，沿著那堆薪柴的屋簷一路通往屋內，有茶室，有父親記帳的房間，接著是比一般家庭寬闊的廚房灶間。排列著兩個爐灶，是有水井、有流理台的炊事場。為什麼要這麼寬呢？因為農忙的季節，會有許多幫手來做工，必須準備大家的伙食。再往前進去，也是兼作剛才說到的，為了捆包方便而將三椏樹皮作成小束的作業場，當作裡間的入口。到這裡為止，是一連細長黑暗的通路。 我從學校放學回家時，要先向坐在裡間工作的父親打過招呼後，才到面向小河的小房間去複習功課，或下到田邊，爬上自己搭的讀書用的樹屋。父親會親切地回應我的招呼嗎？可沒這回事，他只會把正在查看成束白色黃瑞香樹皮的眼睛抬起來看我一眼，這樣而已，可是我一走進家裡的土間，卻不得不跑過那條黑暗的通道。 就這樣朝向那裡間的時候，在穿出灶間的交界處時，我的頭老是狠狠地撞上那通道上方伸出來的黑色橫樑。那撞擊很厲害，雖然沒有被撞得跌倒流淚的地步，不過卻在黑暗中發出呻吟聲，調整過呼吸後，才好不容易推開工作場的紙門向父親打招呼。 這樣的時候，父親會以覺得奇怪又好笑的眼光看著我。可是卻不會因此而出聲問我「要不要緊？」他不是這種人。我也一方面因為痛，一方面因為對自己的失敗感到生氣，於是
匆匆退到自己讀書的地方去。 ——為什麼我會一再撞到頭呢？明明知道那裡有橫樑啊！ 我覺得自己真不爭氣。可是就在還不到一個月之內，又會再犯上同樣的錯誤。

3  那是父親去世後一年的事情。我從母親的話中，才知道自己重複的失敗其實也讓父母親擔心過。在還留有葬禮的哀傷氣氛中，我沒有在家裡跑步，卻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但已經沒有可以打開紙門打招呼的人了，因此我在碰一聲撞到頭之後，就一個人走進旁邊的小房間去對自己生氣，這時母親從灶間走上來談起父親的事。 自從很早以前，母親就曾經拜託父親跟我說，在那樣黑暗的跑道上不要跑，免得撞到頭，撞得那麼重恐怕對腦部有什麼不良影響。可是父親卻回答說，頭蓋骨應該會確實保護腦部。還說，既然跑得那麼猛，一定是有那樣的情緒衝動，自己控制不了。 父親這樣說完應該就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了。但每次我撞到頭，母親可能又會不停地去找父親商量。 ——後來，終於說出一句父親應有的想法。 母親將父親所說的話轉達給我。 以我現在的話來整理的話，父親是這樣說的。 我自己小時候，也曾經遭遇過類似的慘痛過失。隨著年齡增加，那樣的過失自然就減少了。我也曾經想過，為什麼能夠辦到呢。以大人的身高來說，不低下頭是無法通過的地方，小孩子卻可以就那樣通過。可是腳步一快，只要稍微跳高一點，頭就會撞到。 撞到幾次之後，在身體移動之前，心裡就會稍微提早一點開始盤算起來，這樣下去頭會撞到，可以感覺到就要發生了。 如果心裡能夠這樣轉動的話，頭就不會撞到了。只是，這種內心的轉動，非要在撞過幾次頭
之後，才好不容易學會。那孩子老是撞到頭的時候，父母怎麼說都沒有用吧？ 雖然如此，母親還是試著這樣說。 ——你還是可以告訴他，在那黑暗的地方，有黑色橫樑凸出來吧？ ——他難道沒有這個知識嗎？ 母親一面說著，難得露出一點愉悅的表情。

4  隨著身高逐漸抽高，我反而不會再撞到橫樑了。而且，我從母親那兒聽到父親所說的話，尤其在我高中要上大學的那段時間，對我來說變成很重要的啟示。 長成青年之後，我在運動和身體方面固然這樣，但在和內心有關的事情方面更是經常嘗到失敗的滋味，那才真叫做撞得滿頭包的經驗。可是只要能夠從中找到positive的想法——我用positive這個英語單字，是因為可以從中讀出積極的、有用的之類各種正面意思的清楚想法，自己就算失敗了也不氣餒，我已經長成一個想要嘗試新事情的青年了。我想可以這麼說。或者不如說，我就是這種個性。 而且對於年輕的我，既有絕對不可重複再犯的，令人感覺羞恥的失敗，也有雖然不順利、不擅長但決不後悔的事情。 不久之後，年輕的我，說到內心的轉動時，我已經知道如果放任自己衝過去的話，會撞到頭，我開始看得到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了。而且，我憑著這股內心的轉動可以修正自己的跑法了。至少，知道自己正在跑著這件事，就會比較小心注意了。

5  由於年紀到了，我自然地被稱為老人。我現在確實比以前，在身心的動向方面，感覺更看得到不久的將來的情景了。鍛鍊這種能力，我覺得是從幼小時候到少年、少女，然後到成人，這樣的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事。 而且這靠知識也可以培養，不過我覺得靠頭實際撞上的慘痛經驗所培養起來的力量，更能發揮效力、派上用場，我同意父親這樣的意見。 小時候的我，從學校回到家，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那麼莽撞，就那樣衝進黑暗中的通道。坐在裡間正在工作的父親，每次都能聽到我的腳步聲，如果我沒事順利穿過灶間的話，他才放下心，是這樣嗎？ 另一方面，父親這邊也在做著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作業。農夫們把嫩的三椏枝幹割下來，放進大木桶加蓋蒸熟、剝皮、晾乾一次、再度浸泡到河水裡軟化，剝除表面厚厚的黑皮。然後把白色真皮乾燥後，送到我家來。只要稍微留下黑色的皮，在漉成紙後有瑕疵就不能拿來製造紙幣。這時，要送往內閣印刷局前，父親就負責這檢查工程，一手拿著小刀繼續檢查著。 這時候，聽到咚的一聲巨大響聲之後，看到撞到頭的少年顯然驚魂未定的神色在自己眼前露面時，父親的眼光中會露出特別的表情，也是很自然的吧。雖然在當時的我看來，我覺得爸爸好像覺得很有趣，我不斷這樣想著……

6
於這種經驗的累積，逐漸養成可以預見不久以後的未來情景，我稱之為「想像未來」。 身為小說家的我，想像力這東西，在完成工作上，可以說扮演中心任務的角色。 而且，「想像未來」的內心動向，也是想像力的一種。從現在開始的一年後、十年後，自己和自己周遭的世界會變成怎樣，思考這件事情需要動用想像力。對即將到來的未來也一樣，這麼說我想你們應該可以贊同。 說到想像力，我想你們首先大概會想到要用頭腦思考，然而每天的生活中，稍微往前推一點的話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景，先用心去這樣盤算，也是靠想像力去做的。 而且，朝未來的生活稍微想像一點的心的動念，其實是靠過去經驗鍛鍊出來的成果。如果能這樣想的話，光是碰一聲撞痛頭的事情，對小孩子來說都不是徒然白費的了。 小時候自己曾經遇到過各種慘痛的教訓，然而老是忘了記取教訓還一直重複相同的失敗，卻從來沒有氣餒過——就算挫敗了也立刻又恢復元氣——，那個理由，現在的我終於明白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