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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第三章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憂鬱狀態。我一定要從裡面掙脫出來。一定要開始另外一種人生。自己給自己贈送領帶這種精神狀態,已經是差到極點了。 接著,我就站住了。 我似乎是看到了什麼。 眼前是地下鐵的入口。 是銀座站。通往地下的台階上方,掛著「澀谷.表參道方向、淺草.上野方向」兩個方向的指示牌。 是「淺草」。讓我止步不前的是淺草這兩個字。許久沒看過這兩個字了。 淺草是我的出生地。 去淺草看看吧!我突然有了方向,快步小跑地跑下了台階。 有幾年沒去過了。不,恐怕是有十幾年沒有去過淺草了。 一九三九年,我出生在田原町的一座公共住宅裡。父親是壽司師,母親在同一家店裡幫忙。我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後,父親兩次被軍隊抓去當兵。臨近戰敗的時候,母親曾臨時帶我回到了木的故鄉。不過,戰爭結束了,一九四六年父親從菲律賓復員一回來,三個人馬上又回到了淺草。在黑市上,賣起了一種只要能吃,什麼都往裡放一起煮的名叫「燉維生素」的東西。才是個小學生的我,也成了他們的幫手。我還記得為了把它調成稀糊狀,母親把麵粉用水化開,晃著大碗朝滾開的大鍋裡倒的背影。熱氣中的母親還十分年輕。 一九五○年爆發了朝鮮戰爭,那個時候,父親終於又幹起了壽司師的工作。店在日本橋,但我們還是仍然在淺草租房子住。父親和母親喜歡淺草。東京本願寺後面的白鐵皮店的二樓。 母親在那裡又懷了第二個孩子。 但是,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的弟弟還是妹妹。 第二年的正月,父親騎自行車載著母親,被車子當場輾死了。就在國際劇場前面的大道上。肇事的車子去向不明。 一直到後來,名古屋的叔父才道破了真相,他說肇事的是進駐軍的吉普車,所以警察也沒有追查。但我當時只聽說是一輛黑色的車。 十二歲的我,只好回到父親的故鄉∣∣愛知縣的一個村子,和獨自一人的祖父一起生活。雖說是農家,卻沒有多少田地,不要說可賣的收穫了,種的東西僅僅是填填肚子而已。祖父可憐我,沒讓我做什麼農事,但我還是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鄉下的孩子。都市庶民區的氣息很快就被磨掉了,我進了當地的中學。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祖父死了,我又成了一個人。名古屋的叔父把祖父的土地賣了,我住到了叔父家裡,在名古屋讀了一年半的高中。 大學是在東京讀的。叔父說,不用擔心,畢業為止我會寄錢給你。許多年以後,在叔父的葬禮上,一個遠親的老太婆對我說,你被他騙了,他就寄你那麼一點錢!但我沒有懷疑叔父的好意。 地下鐵一過日本橋,頓時空了許多,神田、上野又下了些人,到達終點淺草的時候,一節車廂裡只剩下三、四個人了。 我從雷門方向的出口上到地面時,暮色已經很濃了。地下鐵上的人是如此之少,但街上卻比我預想的要乾淨明亮,行人也非常多。 我在仲見世路上走著。從觀音菩薩到六區的電影院街一帶好是好,但去這些與記憶密切相關的地方,卻讓我猶豫了。不管來過幾次,國際劇場、本願寺、田原町這一條線我沒有一次是不知不覺地走進去。再怎麼說它們遠離繁華地帶,而且我也知道,三十幾年過去了,東京的街道幾乎不可能留下過去的影子了,但我就是不敢冒險進去。 萬一和雙親三人最後住過的白鐵皮店還原封不動在那裡的話,我身體裡的某種東西就會決堤而出,我害怕我擋都擋不住。 從十二歲起,我可以說就沒有哭過。 但是,我有一種感覺,走在那個地方,一旦遇上了喚醒我和雙親在一起時的光景的什麼東西,一瞬之間,穿在我身上的鎧甲的線就會分崩離析,我會變得赤身露體,當場就會難看地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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