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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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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

大陸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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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紀事


四世同堂(下)(AK0050)

類別: 大陸作家作品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老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3月26日
定價:400 元
售價:31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00頁
ISBN:9571333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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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4

他贊同菊子的建議,去毒死大赤包。可是,他不知道大赤包被囚在哪裡。他把綠臉偎在她的胖臉上,而心中想著招弟,對她說:「快快的去打聽大赤包的下落,好毒死她!毒死她!」這樣說完,他感到他是掌握著生殺之權。於是,把眼珠吊起,許久不放下來,施展自己的威風。

他們倆把什麼都計議到,只是沒思慮到大赤包為什麼下了獄,和胖菊子若是作了所長,是不是也有下獄的危險。他們只在討論如何攻擊大赤包的時候,談到她的貪污,而彼此看那麼一眼,似乎是說:「大赤包貪污必定下獄,咱們比她高明,一定沒有危險!」

【七十】

招弟,自從家中被抄,就沒再回家。她怕家中再出了什麼意外,而碰到像什麼把她也綁了走的事。她可是一心一意的要救出媽媽。沒有媽媽,她看出來,她便丟失了一切。

在她學戲的時候,她曾經捧過一位由票友而下海的女伶──粉妝樓。她找了這位粉妝樓去,三言兩語的就住在了那裡。

粉妝樓有許多朋友,一天到晚門庭若市。招弟便和這些人打成一氣,託他們營救大赤包。

在舊日的親友中,她也去找過幾位,大家對她可是都很冷淡。有的甚至當面告訴她:「我們怕連累,請你不要再來!」

在這些人裡,只有藍東陽沒有拒絕她的請求。她知道東陽是至多只給女人買一個涼柿子或幾粒花生米的人,所以坐窩(註:根本的意思)就不敢希望他能請她吃頓飯或玩一玩。反之,她是來求他,所以她倒須下點資本賄賂他。她的資本便是她的身體;為營救媽媽,沒辦法,她只好任憑他拉著她的手,或摸摸她的臉。她須忍耐;等到救出媽媽來,她再給東陽一點顏色看看。

至於東陽怎樣在報紙上攻擊大赤包,招弟並沒有看到。她沒有看報的習慣。即使偶爾拿起張報紙來,她也只看戲劇新聞,電影消息,與戀愛小說,而不看到別的事情。

她渴想看到媽媽,可是無論怎麼打聽,也不曉得媽媽是在哪裡圈著。招弟落了淚。她猜到事情一定是非常嚴重了。假若媽媽有個不幸,她想,她自己可怎麼辦呢?她沒有本事,沒有存款,沒有……不錯,她有美麗與青春,不至於沒人要她。可是,她的美麗與青春,在這混亂的年月,是為玩一玩的。她不願老老實實的嫁個人,一天到晚去作飯抱娃娃。即使能嫁個闊人,用不著作飯抱娃娃,她的自由也要打個很大的折扣呀;那不行,她要的是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盡情享受,而毫無責任,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只有媽媽能給她。她真的哭了,想起媽媽的一切好處,也想起媽媽若有危險,她自己可怎樣活下去!

在粉妝樓的許多男友中,有一個是給日本人作特務的。他,黃醒,是個漂亮的青年。他的長相好,裝束好,老帶著手槍。他知道自己體面,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他老把一點不必需的媚笑放在臉上,以便加多他的體面。他知道自己的裝束好,所以一天到晚老在扯扯領子,提提褲子,或正正衣襟。在手槍而外,他還老帶著一面小鏡子,時時的掏出來照照自己的臉,有時候連牙床兒都照到。

跟招弟談了一會兒,黃醒明白了她的困難。他願意幫她的忙,而且極有把握;只要她跟他走一趟,去見一個人,大赤包就能馬上出獄!

招弟喜出望外的願意跟他去。

他把招弟帶到東城,離城根不遠的孤零零的一所房子裡。進去,他把她介紹給一個日本人。轉眼之間,黃醒不見了,招弟開始懷疑這是怎回事。日本人詳細的問了她的履歷,她一邊回答,一邊把大赤包的事提出來。他把她的履歷都記下來,對大赤包的事沒說什麼。然後,他領她到一間小屋,很小,只有一床一椅。

「這是你的屋子。記清楚,109 號。以後,你就是 109 號,沒人再叫你的姓名。」說完,日本人向外面喊了聲:

「104 號!」

不大的工夫,進來個與招弟年紀相彷彿的女子。極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禮,而後她筆直的立定。

「告訴她這裡的規矩!」日本人走了出去。

招弟的心要跳出來,想趕快逃跑。104 號攔住了她:「別動!這裡,進來的就出不去!」

「怎回事?怎回事?」招弟急切的問。

「待下去自然就明白了,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放我出去!放我走!我還有要緊的事呢!」

「放了你?這裡還沒放過一個人!」104 號毫不動感情的說。

「我必得出去,得去救我的媽媽!」

「在這裡待下去,將來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媽媽!」 104 號笑了笑,笑得極短,極冷,極硬。
「真的?」招弟不相信 104 號的話。

「信不信由你!」 104 號又那麼笑了一下,而後開始告訴招弟此處的規矩。

招弟的心涼了半截。她一向沒受過任何拘束,根本不懂得規矩兩個字怎麼講。可是,這裡一切都有規矩,彷彿要把活人變成機器!她哭了半夜。

好容易才睡著了,可是不久她被鈴聲吵醒,天還不十分亮呢。 104 號在門外低聲的說:「快起,你!遲到一會兒,打個半死!」

招弟顫抖著爬了起來,迷迷糊糊的往外跑。天很冷,冷氣猛的打在她的臉上,她似乎才醒利落。馬上,淚又迷住她的眼。跑到盥洗處,她只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臉,就趕緊離開,恐怕遲到挨打。手揉著眼,她隨著大家──一共有四十多個青年男女──跑進後院的一塊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牆,牆頭上密紮鐵網;另一面是房子,山牆上有幾個方方的洞兒。院子的東牆外,不遠,便是城牆;那灰黑的,高大的,城牆,不聲不響的看著院內。

地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黃的,城牆是灰黑的,堅硬的,光光的。天是灰碌碌的,陰寒的,光光的。招弟由地看到城牆,再看到天,作夢她也沒夢過這麼可怕的地方。一切是灰的,冷的,靜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即使不看,她還覺得到那冷氣,和灰暗,像要把她凍僵,凝結在灰暗裡。她想抓住誰的胳臂,好使自己立穩。她渾身都發顫,能聽到自己的牙響。
男的在前,女的在後,大家站成一排,面對著有方孔的山牆。由 105 號到 109 號立在最後,大概都是新進來的,神情上都顯出特別的不自然與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會了,四位教官,三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才全副武裝的,極莊嚴的,由前院走來。隊長喊了敬禮。三個日本教官還禮,眼珠由排頭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殺氣,嚴肅,與得意。

中國教官向日本人們敬過禮,而後大轉大抹的,像個木頭人似的,轉向了隊伍,把鞋跟磕得像小爆竹那麼響。他開始訓話。說了幾句關於全體學員的話,他叫新來的幾個號數:「向前五步──走!」

招弟看了看左右的同伴,而後隨著他們向前走。

中國教官嗽了一聲,相當親熱的說:「你們已經知道了這裡的規矩,不必我再重複。現在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來決定你們到底願意在這裡不願意。有不願意的,請再向前走五步!」

沒有人敢動。後面的老學員們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招弟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腳已不會邁動。她向左右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沒有?」教官催問了一聲。

在招弟左邊的一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扁扁的臉,紅紅的腮,身體不高,而頗粗壯,模樣不俊,而頗渾厚可愛,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還有沒有?」

招弟要邁步,可是被身旁的一個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立定。

「好,你過來!」教官向扁臉紅腮的小姑娘說。她遲疑了一下,而後很勇敢的往前走,口中冒著些白氣。

「這邊!」教官把她領到房子的山牆下,叫她背倚著牆上的一個小方洞。這時候,太陽上來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紅,多半個天全是灰紅的,像淤住了血。城牆更黑了,而院中的牆與人都更清楚了點兒。扁臉姑娘的身上都發了紅,口中的白氣更白了。一個日本教官跳起來,手一揚,喊了聲:「好的!」屋裡邊開了槍,小姑娘,口中還冒著點白氣,像塊木板似的,往前栽倒。天上更紅了,地上流著血。

「歸隊!」中國教官向招弟們說。

招弟不曉得怎麼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沒有了別的東西與顏色,只有一片紅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紅光裡有些金星在飛動。

「向左轉!跑步!」教官發了命令。

招弟跑不動。可是,有那具死屍躺在那裡,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屍附近,她就想閉上眼。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偏偏看見了它,與地上的血。她透不過氣來,又不敢站住。她張著口,雙手捧著小肚子,腸子彷彿要扯斷了似的。忍著疼,她東一腳西一腳的亂晃,彷彿是個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塊紅幕,與紅的天,紅的血,聯接到一處。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覺得天地,紅的天地,在旋舞轉動。

她不曉得什麼時候,和怎麼,進到屋中。睜開眼,她是在床上躺著呢,已經正午。

她沒再落淚。不敢想什麼。她惜命,決定不去靠一靠牆上的方洞兒。

青春是鐵,環境是火爐。過了一個月,她又「活」了。她不再怕血與死,她的心已變成了石頭的。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塗上寇丹,而變成了個新的招弟。這個新招弟,她自己盤算,將要比她的媽媽更厲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去浪漫,去冒險;現在,她將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顆鐵石的心,變成比媽媽還偉大許多的女光棍。不錯,她的媽媽是還在獄裡,可是她不能不感謝日本人給了她個機會,使她有了前途。她想:只要她立點功,她一定能把媽媽救出來。等媽媽恢復了自由,她們倆並肩立在一處,必能教全北平城都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