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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蜜蜂與花兒
離開你住的城市之前，我到那條走過無數次的大道上獨自散了很久的步。才發現在你家樓下有家小書店，白鬍子老闆在平臺邊挑放著主題相近的書，一旁桌子上收銀機是古老的兄弟牌齒輪式機器，擦得發亮的銅表浮雕新藝術時期氣味的花紋，算帳時發出響亮的噹噹聲。
書店隔鄰，是家叫做「蜜蜂與花兒」的咖啡店，你說那家店週末的早午餐極為美味，終於你帶我去吃時，我親眼看見白盤子鬆餅上堆著高高的新鮮水果，還搭配好幾壺像是藍莓、草莓、楓糖、鮮奶油與霜似的糖粉罐罐，擺著滿桌像在演戲。但我什麼都吃不下，望著你只想把盤子往你臉上扔。
「蜜蜂與花兒」傳來一陣陣咖啡味，我翻著書，想你已經不在這個城市，而我還在追逐某種殘骸，失落的影子。
手上這本書，是女畫家 Frida Kahlo 的書信，你一定知道她，我們在大學時代最愛的法國服裝設計師 Jean-Paul Gaultier 曾經以她為靈感來源，設計出一大票墨西哥風味的濃烈服飾，大紅駭綠，長披肩撒著亮片拖流蘇。
書封面 Frida 抽菸擺媚，著名的一線濃眉張揚，淡淡的鬍子下是自信十足的笑容。
隨便翻開一封信，她用英文寫著，她還是老樣子，生病，像個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生活中充滿大大小小令人厭惡的瑣事。
這本書下頭，壓著她的畫冊，我翻看她依偎著她那胖大到雞蛋人般的革命畫家老公里維拉，她全身裹滿石膏臥病在床卻依舊在頭上裝飾著鮮豔花朵勉力畫畫，她和跟她老公偷情睡覺的親姊妹合照笑靨燦燦。
不久前在 MOMA 現代藝術博物館，我才在一個小小角落盯著她在 1936 年畫的「祖父母、父母與我」這幅畫。一直以為有名油畫應該很大很大的，沒想到這畫兒那麼小，小到我走快點兒就忽略了根本不會注意到。
但我還是看到全身起雞皮疙瘩。
「Hi, pretty one, are you OK?」旁邊的黑人館員親切問我。「Need some help?」
我搖搖頭，和他道謝。
我記得在看美國女畫家 Georgia O‘Keeffe 的畫時，也有同樣的反應過。Georgia 有幅叫做「黑與白」的畫，黑底上一塊純白尖稜從左下朝右上切入畫面，我鼻子幾乎要貼到畫布上地看那筆觸，在白稜中間，她以剛好止停的筆觸堆出切面，我簡直可以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筆尖輕輕從帆布上提起的樣子。那活生生的感動竟然像是某種通靈的經驗。
人，人這肉軀雖已朽化，但她那瞬間活躍的奔騰與思緒，溫暖手指緊緊握著筆的力道，卻藉著這靜止的畫傳到我，一個從遠方來的、不相干的女子眼曈中的虹膜上。
剛好在 Frida 的畫冊下面，是一本 Georgia O‘Keeffe 年老後，在新墨西哥州幽靈牧場自宅被拍攝的寫真集。
曾經因攝影師老公而留下無數裸照的女畫家，年老之後臉上刻滿堅硬，已然沒有任何女性陰柔的成份，但她年輕的同住男人坐在她身旁，熱情地望著她。
幽靈牧場裡白牆白床，原木書架上一落落書，寬廣的桌上堆滿石頭，窗台邊牛骨羊骨凹陷沒有眼珠的眼眶盯人。
她穿著黑長裙，滿滿皺紋的手上托著一塊黑色鵝卵石，潔淨單純，一如她的意志。
我放下寫真集，望著對街黑牆黑門的義大利餐廳門口白圍裙帥哥，深深嘆一口氣。
平台左邊，是好大一本西蒙波娃的《越洋情書》，她一邊和終身伴侶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生活，一邊給芝加哥的作家尼爾森寫熱情而且很是小女人的情書。
昨天，跟從前的同事聊天，說到對你的不捨。
「妳只是崇拜他吧？」她一言中的。
我笑。
我聽你聽的音樂，因為收集 Bob Dylan 所有 CD 順便聽了帶這負心男子出道的 Joan Baez 民歌，反而愛上 Joan Baez 那種無所謂卻又深情無比的聲音，一次次聽著她渾厚歌聲想著被背叛的感覺該有多痛。
我找所有在你書架上看過的書，於是沙特教我認識西蒙波娃，我立刻放棄存在主義而收集女性主義的書籍，也不小心喜歡上寫《情人》的法國女作家莒哈絲。
我去你說很棒的博物館，看極限主義房間裡面只被割了一刀的空白畫布，卻遇見樓下角落裡Frida Kahlo畫裡連著臍帶的裸體小女孩，找到她的傳記，閱讀她為了那花心老公而一生受盡苦痛的悲慘記事。
在 Frida 波瀾迭起的故事，我讀到也曾因攝影大師先生出軌而更顯堅毅的 Georgia O‘Keeffe，據說這兩個為繪畫燃燒生命的女人，也曾分享過某些引人遐思的慰藉。
我在你的男性的、英雄式的主流世界裡面，偶遇在他們背後的女人們。
在沙漠裡帶著狗兒散步的女畫家，起皺的肌膚上已然不再有被攝影師情人下令脫去衣物，閃爍在曼哈頓艷夏陽光下的青春。但她冷靜的平塗，永遠無言的訴說著壓抑後的龐大話語。
面對丈夫不能忠貞的傷痛，躺在病床上的墨西哥女人，用一幅又一幅自畫像裡的深邃眼神，控訴無能改變的現實。
因愛情而起的一切，唯一的出口是以創作為終。
抱著有關兩位女畫家的書，我走出這家小小書店，不再抬頭看那熟悉的窗戶。
「蜜蜂與花兒」依舊傳出美好的咖啡與奶油香味。
而你，你已經不在這個城市。
不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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