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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沈默浴袍
我坐在洛杉磯 Melrose 路一家店裡，喝著實在不怎麼樣的咖啡，不過因為這家店有許多新雜誌可以任人翻閱，飲料難喝點也是應該的。
隨意拿了幾本創刊號，我只是瀏覽著圖片，沒認真讀字。忽然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雙眼，那是女人手撫輕泡泡的乳白浴袍領口，中指挑釁似半伸半探入領子深處，光打得很暖，勾勒出浴袍柔軟溫暖的質感。
簡潔文字編排在右下方，我忍不住讀起來。
「除了比基尼之外，再也沒有比飯店的白浴袍，更是在穿上的當下就被期待脫掉的衣服了。」看到這種說法，我不禁笑出來。這本叫做 Nerve 的雜誌還真有意思。
曾經有一個身體，在我眼前穿著白絨絨的浴袍過。
他平常總是西裝筆挺，即使天再熱，頂多把外套脫掉，領帶還是繫得好好的，在大家比邋遢的電子公司裡，簡直像異類。不大流汗的他，襯衫多是寒色系，每次看他挺著腰走過我的部門，就好像明白公司男同事看穿業務部迷你裙妹妹搖臀扭過的心情是多麼享受。
這麼比喻其實不大恰當，因為活潑的業務妹妹們是火熱的，而他，就算笑著和人說話，也帶著冷冷的什麼。
在以忙碌為藉口，大家桌面比亂的辦公室裡，他的位子如閃閃發光的水晶塊，玻璃墊上連水漬都沾不了滴。
所以當他第一次到我家前一天，我清了五大包垃圾，還趴在地上刷地板。這些辛勞，都在他整整齊齊把衣服疊在椅子上之後得到安慰。
或許是打掃太累，次日我們一塊搭飛機去關島的路上，我睡得不省人事。反而到飯店 Check in 後，我精神奕奕立刻想衝出去玩。
他說，待會吧，他想洗個澡。
我看他把襯衫長褲掛到衣櫥裡，還拉直對齊衣角褲管。奇怪，每次看他這種拘謹動作，我彷彿能清楚感覺到他自虐的快活般。
我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大樓和遠方海景發呆，等他洗完澡裹著浴袍出來，在我眼前的床邊坐下。
海島陽光好燦爛，斜射進落地窗也灑在他身上，讓浴袍的毛巾布閃出雪般刺眼光芒。飯店背景音樂放著懶洋洋的四絃琴柔媚流轉，他的背影卻散著一股涼意，那淒寂讓我想跳過去緊緊擁住他。
但我知道不行，還沒洗澡的我一定會被他有禮貌的推開。
「讓我靜靜。」他必然會這麼說，語氣很溫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溫柔。
鬆軟浴袍罩在他身上，變成了超寫實雕刻的塑料擬真，棉料紗圈影影分明。
在關島那幾天，我一直失眠，在夜裡躡手躡腳掀開床單坐到一邊的沙發上，看穿回浴袍乖乖把雙手伸出被單睡的他，和我一半纏著床腳一半攤在地毯的浴袍，貪戀冷氣颼颼裡殘餘的溫度。
回來後他的部門一直在加班，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面。知道他確實在加班，我也沒什麼怨言好說，連從家裡打電話回公司給他，都像是打擾了他。
「我們其實不適合。」當他的聲音從話筒傳來時，那必當如此竟然叫我啞口無言。
「……」靜默在時間裡堆積，我找不到語言訴說我的委屈。
「那我繼續加班了。」他說。
「可我會，我會很痛苦，你就不管我？」我口不擇言地答。
「痛苦是妳自己想像的。」他解釋：「妳明明知道跟我在一起更折磨。」
「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殘忍？」我就恨他知道我明明知道。
「因為我對自己，更殘忍。」他的語氣還是那麼的平和。
我握著電話，整個人鉛沈沈掉到地心，無話可說。
「那麼，晚安。」他輕輕道。
我把話筒用力摔在地上，從那家飯店買的浴袍滑下我的肩。
辭了職到洛杉磯讀語言學校，反而在天氣越好的陽光天，越是會想起他，想起他心底那片永遠都融化不了的，透明的廣漠冰原。
因為想融化那冷，卻連我自己也凍了。
一回跟同學借了村上春樹寫的書，重新看了《冰男》這篇小說，才忽然看懂過去讀得莫名其妙的故事到底在說些什麼。
如果和他在一起，我也會變成和冰男陷居南極，子宮裡冰屑羊水懷孕著小小冰男，被隔離於世界之外的絕望女人吧！
今天南加州還是陽光普照，我繼續把叫 Geoff Dyer 的作者寫的文字讀完：「所有關於飯店的都來自這一塵不染，而這潔淨的一切，終得要歸功於——別的什麼——猥褻。」
呵，沒了污穢，純潔還有意義嗎？
我想著有潔癖的他，沈默地苦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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