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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接下來那幾天，生活周遭湧進了一大堆數不盡的味道。醫院的味道，一個直到當時我還搞不清楚，但是很難聞的味道；翻動土壤的味道；送來的時候就已經不新鮮的花兒味道；我母親那些朋友們的味道，像是碧娜啦、茱麗雅啦、青吉亞啦，她們都曾經擁抱我好多次；年老神父僧袍的味道，他因為趕時間，講話的速度非常快；有人在附近吃火腿三明治的味道；當然還有我們廚房裡松木櫃的味道。
現在，是我母親被關在那個又長又窄的櫃子裡了。
她的朋友都在哭泣，一個個拿著手帕擤鼻子。那個陪伴在我身邊的太太緊緊地拉著我，深怕我會飛到天空裡去似的。
「我也應該要哭嗎？」我問這位太太。她點了點頭，告訴我「是的」。於是我努力去做，但不是很成功。我當時腦袋裡只有一個疑問，那就是當一個人不在任何地方時，那會是到哪裡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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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開始請求耶穌讓我失明。我聽人說過，祂曾經吐痰在一些瞎子的眼皮上，就這樣醫治好他們的眼盲。既然如此，那麼祂也可以做剛好相反的事。據說某些動物，也有此能力，牠們只要在你的眼睛裡，噴進一種液體，你就會掉入黑暗的世界裡。
這就是我所渴望的。讓自己活在空無一物的世界中，沒有街道，沒有房子，沒有車輛，沒有人，沒有早上，也沒有下午。僅僅只有黑夜的存在。在遼闊的海上，陰鬱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在遠方地平線盡頭，也沒有燈塔的黑夜。
通常，瞎子只要用觸摸，就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前進。然而我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瞎子，我會利用嗅覺移動。我會聞到紅燈的味道，綠燈的味道，我還會聞到雨滴的味道，以及下雪之前那種風雨欲來的味道。我會聞得出，親切的人以及不親切的人，的不同味道；我也會聞得出，誰是我可以信賴的人，誰是離我太近之前，就得先給他點教訓的人。
我請求耶穌把我帶到黑暗世界去，因為我深信我的母親就藏在那兒。如果我在陰間尋覓，遲早有一天，我會用嗅覺得知一絲線索，而從這線索，我就可以找到她，沈醉在她激烈的狂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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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蔬菜湯裡洋蔥和蒜的味道，門窗緊閉的味道，灰塵的味道，骯髒裙子的味道，尿床的味道，廉價肥皂的味道，潮濕的味道，燒香的味道。在這些味道的地圖裡，找不到的是我自己的味道。
在寄宿學校裡，有一位修女常常擁抱我。她是想要安慰我，但是這種舉動，卻反而使我我害怕。
那是我生命中，一種全新的味道，我必須要習慣嗎？
我並沒有成為瞎子，但是我學會用眼睛來玩一種遊戲。當有人站在我面前時，我就想像我是一隻蝸牛。我把眼睛往前轉、往後轉，往後轉、往前轉，轉到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為止。
只有在晚上我們全部穿上睡衣，跪在床邊的時候，我才比較開心，這時修女會說：「現在讓我們一起合掌，向耶穌禱告。」
耶穌跟著我，從這一個生命，到另一個生命，因為祂是我的朋友，非常疼愛我，所以這是一件好事。於是，我合掌祈禱，在內心裡，我不斷地說：「既然那麼疼愛我，也非愛我的母親，所以請讓我們兩個人，可以再在一塊兒，永遠永遠在一起。」
然而，學校的耶穌，和我家廚房的耶穌是不一樣的。祂不再手上拿著心微笑，而是被釘在十字架上頭，髒兮兮的，幾乎全裸，眼睛還是閉上的。祂有的只是祂的痛苦，對他人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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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間，大家都在找我的親戚。我從未曾擁有過一個父親。我的母親，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而她的父母也早就去世了。
「妳真幸運！」有一天，我鄰床的女孩子跟我說，「將來，會有人收養妳！」
就這樣子，隨著時間一週一週地過去，被人收養這件事，成為我的一個夢想。我不想要另外一個媽媽，但樂於有一個爸爸，擁有一間完全屬於我的房間，有一些屬於我的玩具，以及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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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來了一個社會工作人員。她的雙頰紅潤，身上穿著老舊不堪的綠瓶子色大衣。「妳運氣真好，」她開心地說。「今天我們就收拾行李，明天妳就到妳叔公嬸婆家去。」陸家農叔公是妳外公的弟弟。已婚，但是沒有子女。聖誕節假期和暑假，妳就到他們鄉下的家去住。妳高不高興啊？」
我沒有回答是或否。我只是一動也不動，眼睛像蝸牛那樣前後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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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叔公就來接我了。當他走過學校穿堂時，鞋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見到我時，並沒有吻我，而是伸出手，跟我握手說：「妳好，我是陸家農。」
他的汽車座椅是紅色塑膠面的，非常光亮。後座上有兩個一大堆鉤織花邊做成的圓形墊子。每到一個彎路口，這兩個墊子就像大水母一樣晃動。而我和叔公兩個人，卻一直保持著靜默。
「等一下妳就會認識愛麗達嬸婆。」在快要到達牛奶場之前，他對我這麼說。
嬸婆長得就像是木雕像。紅潤的雙頰硬梆梆的，還有一個大鼻子。她說：「歡迎。」接著像鳥啄那樣親了我兩下。
那天下午，我幫忙她清理雞棚。第二天，我們一起烘製了聖誕節餅乾。她話說得很少。「把那個遞給我，這個拿著。」
我在樓上有一個房間，有一張又大又冷的床，一張小桌子、一個衣櫃，地磚地板。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省道公路的高架橋。嗡嗡聲是汽車發出的聲音，轟轟聲則是卡車發出的聲音。
那裡常常起霧。那幾天，大型的貨櫃車，活像古代長毛象。它們像鬼魂那樣突然現身，然後又悄然消失於無形。
那一年的聖誕節，在燈光一閃一滅的塑膠聖誕樹下，我找到了一個禮物。打開包裝紙，我看到一個盒子，裡面裝的是一件白色襯衫。
「妳喜歡嗎？」愛麗達嬸婆問我。
「喜歡。」我回答著。
其實，對這件白襯衫，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真正想要的，是一隻可以和我共枕的小熊。我原來擁有的那隻小熊，現在已經在黑暗世界裡，和其他的東西在一起了。
那個聖誕節我收到了一件白襯衫，而幾乎接下來所有的聖誕節，我都是收到白襯衫作為禮物。一件越來越保守，越來越顯露社會階級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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