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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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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歲時，我再也無法忍受叔公嬸婆了。只要一想到他們的聲音，或是他們的臉，就會讓我感到不舒服。於是，就在聖誕節的前幾天，我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到他們家去了。我要求和寄宿學校的主任面談，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她。
「為什麼呢？」她直盯著我眼睛。
「因為我不想去。」
「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沒有什麼問題。他們兩個年紀都很大了，我在他們家，覺得很無聊。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麼很抱歉，妳還是必須得去他們家。法院是把妳委託給他們的。再說聖誕節那天獨自一個人，和其他時候獨自一人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如果妳留在學校裡，妳會後悔的。」
整個夜裡，我腦筋裡想的都是逃亡的想法，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還是重複和前幾年一模一樣的動作。搭公共汽車到牛奶場去。
聖誕節餅乾已經放到烤箱裡了。
「妳總算來了！」嬸婆見到我走進來，高聲喊著。
「先去把衣服換下來，然後把那幾隻兔子洗乾淨。做完後，再到這裡來，有一隻閹公雞等著要拔毛。」
聖誕夜的前一天，我全是在替她工作。
那天晚上，開始下起冷冰冰的毛毛細雨。我們在廚房裡的小桌上，沉默地面對著電視吃飯。玻璃窗因為蒸氣霧茫茫的。在一個大鍋子裡，正煮著火雞。火雞實在太大了，一些雞爪跑出鍋子外面來。
我洗完碗盤，就去睡覺了。床單冷冰冰的，而被子是濕的。轟轟隆隆轟轟。緊閉的窗戶外傳來車子的嘈雜聲。我感覺到一種淒涼，那種哭泣前隱隱的悲哀。因為習慣的緣故，本準備要唸出一段禱告辭，但是我硬是把它吞了下去。現在我已經年紀大到，不適合再玩絨毛玩具熊了，也不能再在禱告中求解脫了。那麼，對付悲哀的最佳良藥是什麼呢？我很想哭，但是卻流不出眼淚。我的身體，彷彿是另外一個人的身體。我試著擁抱自己，卻只感覺寒冷。如同是兩條蛇、兩塊鐵互相擁抱。我這時忽然想到，從窗戶跳下去，可能我不會摔死，但是最起碼我會摔斷兩條腿，或是摔斷脊椎骨，便會在醫院裡度過聖誕節，在輪椅上度過殘生。就在這一瞬間，我彷彿聞到母親的香味。我把電燈打開，但是房間裡並沒有人。那麼這股味道是從哪裡來的？是真的有這麼一股味道，或者我只是在做夢呢？床上方的天花板，有一塊發霉的污塊，看起來像是一張熊的臉，又像是一張嘴巴大開的猴子的臉。
樓下傳來一陣陣電視機的嘈雜聲。叔公和嬸婆兩個人，就像是兩根石柱似地，坐在蓋有防塵塑膠袋的扶手椅上。彷彿兩隻曬乾的昆蟲，兩具皮膚縐縮的木乃伊。嬸婆下達命令，叔公則服從命令。「是的，愛麗達。好的，愛麗達。妳說的有道理，愛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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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聖誕夜，我試著想乖寶寶。嬸婆只要說出一件什麼事情，我馬上照做。我眼睛垂得低低地，讓她無法得知我內心在想什麼。我不時走進房間裡，使勁地把靠墊往牆上扔去，然後把臉埋入靠墊中，無聲地吶喊藉以宣洩出氣。
到了晚上，我們會打開聖誕禮物，然後再彼此交換感謝之吻，接下來，我們會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嚥冷火雞肉，一邊看電視的綜藝節目，叔公聽著節目中愚蠢且粗俗得要命的對話，呵呵大笑。
我本來以為，會收到第六件白襯衫，但是出乎意料，我卻收到一雙深藍色的羊毛手套，上面還帶有仿皮加固補靪。同樣地，我也帶給叔公嬸婆一份驚奇。我不像往年一般送他們我親手做的小花盆，或是針線包，我送給他們一顆梨和一顆蘋果，上面還打了漂亮的紅色蝴蝶結。多年來，嬸婆每每在拆禮物時，都會嘆氣重複那句老話：「以往兩顆核桃、一顆柳橙就是聖誕禮物的那個時候，有多美好啊！」既然如此，我就讓她高興一下。
緊接著，我們就在餐桌邊坐了下來。就在嬸婆埋怨小餃子做得不像去年那麼好吃，而叔公向她保證比去年還要好吃時，有人按了門鈴。頓時，嬸婆拉長了她的脖子，就像隻火雞似的。
「在這個時候，會是誰在按門鈴呢？又是在聖誕夜？」
我站起身來，走去開門。是一個身上扛著大袋子的黑人。兜售內褲和毛巾。他的眼白部分，在黑夜中閃爍。
「妳要不要買一些好東西啊？」他問我。
「進來吧！」我說，「我們正在吃聖誕晚餐。」
這時，嬸婆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是誰啊？」她大聲叫著問。「妳怎麼會想到要讓他進來的？」
「這不是聖誕晚餐嗎？」我這麼回答。
「是聖誕晚餐沒錯，但是不是為他準備的。如果他是個天主教徒的話，就不會在今天晚上到處晃來晃去兜售他的破爛東西。」
叔公站了起來，用手輕輕地碰了碰那個黑人的手。
「謝謝！」他這麼說，是為了表現出他的男子氣概，「我們什麼東西都不需要。」然後陪著那個黑人走到門口。
「你有沒有把門鎖好？」當叔公再回到飯桌上時，嬸婆問他。
「當然有啦！」
我們又重新開始靜靜地吃起飯來。電視機裡各種膚色的小孩子，被打扮成像是馬戲團裡的猴子，唱著沒有意義的聖誕歌曲，四周的大人們，則是目光閃爍地拍手鼓掌。
我用湯匙敲打盤子的邊緣。
那兩根石柱抬眼注視著我。
「如果他是耶穌的化身呢？」我說。
嬸婆站起身來收盤子。「別說蠢話了。耶穌不是黑人。也不會到處兜售內衣褲。」
當盛著水煮火雞肉片的盤子傳過我面前時，我心裡想，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塊一塊的屍體。事實上它們確實是屍體，所以我連碰都沒碰。
「如果妳連嚐都不嚐一口的話，妳怎麼會知道妳不喜歡吃呢？」
我本來想頂她兩句，卻只說：「吃飽了。」
她用叉子插起一片火雞肉，砰的一聲丟到我的盤子裡。「妳還是得吃。」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感覺到我的心臟開始膨脹起來。彷彿是有人把動脈血管的栓子轉鬆開來，塞進一個腳踏車打氣筒。壓力計一直往上升，心臟變得越來越大。如果它撞擊到肋骨尖銳部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我開口說話。
「我們為什麼不來談一談愛呢？」
「談什麼愛？」「火雞脖子」馬上問道。
「我不知道。我在問你們啊！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愛呢？兩種？三種？四種？十種？還是一千種？既然你們兩個結婚了，所以最起碼你們認識一種愛，對不對？人們結婚就是為了這個，不是嗎？還是說你們……」
叔公站起身來。全身都在發抖。
「妳講話要有禮貌一點，要不然的話……！」
「我只不過是問了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愛是什麼？愛在什麼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愛是不是真的存在，就像是……」
嬸婆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打斷我的話說：「妳該問妳母親才對。她才真正是這方面的專家。」
就在這時，心臟碰到了肋骨，所有東西都失控了。我用手把那一片火雞肉拿起來，往地下一丟，狠狠地用腳一跺。「我討厭吃肉！」我大聲吼叫著。「我討厭吃肉！」我粗暴地把門關上，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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