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南華寺
【之一】
如果光孝寺是中國禪宗發展的序幕，南華寺就是氣勢磅礡的第一樂章。
智藥三藏法師是中國禪宗史上最重要的報信人，你看他在光孝寺種下中國第一棵菩提樹之後，來到廣東，發現在「香美非常」的曹溪水源處有塊寶地，「可於此山建梵剎，一百六十年後，當有無上法寶於此演化，得道者如林。」他在這裡創建了「寶林寺」，但「寶林寺」沒過多久就毀於隋末的兵災。讀到這裡，我們不免好奇：像他這樣一個眼光深遠的高僧，難道無法預見寶林寺建了又毀的無常法則？但是，就像祖師傳法時的共同叮嚀：「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現象界的成、住、壞、空是人力所不及的自然法則，一個偉大的禪師不會受到紛然變化的現象迷惑，他只是在每個適當的時刻，完美的做該做的事。他知道此刻他站在歷史的發源地上，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埋下一顆種子，然後，讓曹溪鄉紳與比丘尼無盡藏心地上的因果，在一百六十年後醞釀成熟，藉著成就惠能，也成就他們自己。
比丘尼無盡藏發動鄉紳重建寶林寺之後，過了十五年，惠能在光孝寺現身受戒，才又重返寶林寺，在此說法三十七年；這段時間，群賢畢集，是寶林寺的全盛時期。而這顆在中國思想史上熠熠發光的新星，因為地處遠離中央權力中心的南方，在往後唐武宗滅佛的法難中，非但未受波及，反而因緣際會的獲得全面發展。
惠能門下弟子四十五人，以南嶽懷讓與青原行思最為出色，兩人之後再開出五家宗派，所以禪宗一花五葉的法脈，根源就在曹溪南華寺。
寶林寺曾先後改名中興寺、法泉寺，直到宋開寶三年(970年)賜額南華禪寺，才以南華寺沿用至今。現實無情，惠能入滅之後，弟子星散；沒有高僧駐錫，南華寺也不免淪為野狐場，隨著歷代的因緣，屢興屢廢。其中，曾有明朝憨山德清大師見此「千年道場，一旦化為狐兔魍魎之窟」誓死條理；但明朝覆亡之後，南華寺再度化為廢墟。民國二十三年，虛雲老和尚到南華寺時，見六祖道場「一個好端端的聖地道場，竟淪為修羅惡境，牛羊亂竄、雞鴨四散，大殿變成屠宰場，方丈室成為駐兵營，僧寮化為煙霞之窟」，祖殿裡六祖真身的木龕也被白蟻蛀壞了，遂發願重建祖庭，以七年時間完成。南華寺在虛老手中恢復短暫盛況，但十年文革，南華寺再受劫難，六祖真身像甚至受到破壞。直到1980年，才又重新收拾起來。
作為中國禪宗的發源地，六祖惠能畢生駐錫之所，南華寺一直受到文人士子、修行之士的仰望，歷代以來，留下許多珍貴的文物與文字記載。除了六祖真身像，還有唐中宗賜給六祖惠能的千佛袈裟、元代聖旨和宋代木雕五百羅漢像。千佛袈裟據傳是罕見的唐代刺繡，上面繡有一千個佛像，繡工精巧，是唐代刺繡佳品。不過虛雲老和尚認為這千佛袈裟並非唐中宗賜給惠能的原物；而且，在袈裟上繡佛像不合法，是後人失考，並非六祖穿了繡佛像的袈裟。北宋木雕五百羅漢像雕於北宋仁宗年間(1043~1048年)，是現存唯一的宋代木雕羅漢像。清光緒年間，曾補雕過133尊被焚毀的部分；1936年，虛雲老和尚主持重建時，將大部分木雕羅漢藏在大雄寶殿三尊高達十五公尺的大佛腹中，直到1963年才被發現。現僅存360尊，其中133尊是清代補刻。
此外，從現存文字記錄中，也可以從歷代人物與南華寺的往來互動中，一窺南華寺的歷史風華。惠能在世時，唐中宗曾下詔迎請惠能入京，惠能上表推辭，後來，女皇帝武則天下詔頒賜水晶缽盂等物，以表尊崇；王維的《六祖能禪師碑銘並序》、柳宗元的《曹溪第六祖賜諡大鑒禪師碑》、以及劉禹錫的《六祖大鑒禪師第二碑》，根據胡適的說法，是惠能的弟子神會在禪宗頓漸兩派的南北大論戰之後，為六祖惠能確立歷史地位的重要文獻。而中國文學史上的大才子蘇東坡則有三進南華寺的紀錄，他與當時住持重辯長老往來的書信，也成為研究他生平事略的重要資料。
【之二】
到了南華寺，不能不看南華寺的鎮寺之寶－－六祖惠能真身像。真身塑像高80公分，六祖結跏趺坐，雙眼微閉，嘴唇稍厚，顴骨略高，看得出來他是典型中國農村出身的勞工階層。這座造像至少曾被懷疑真假的人打開過兩次，裡面確有人骨，還有為了支撐塑像而安置的鐵條；根據考證，塑像確實是惠能的弟子方辯依惠能坐化後的肉身塑造而成。方辯在成為惠能的弟子之前，就是一個塑像師。他與惠能見面後，惠能要方辯為他試塑一像；惠能看到後直指方辯的塑像只有技巧而無神韻：「只解塑性，不解佛性」，於是為他摩頂受戒，祝願他「永為人天福田」。惠能圓寂前即斷絕飲食，打坐入定，待體內營養和水分逐漸耗盡，就坐化圓寂。遺體放在兩個對蓋密封的大缸中，缸中有一木座，座下有生石灰與木炭，經過相當時間後，遺體上的有機物質腐爛，滴到生石灰上產生熱氣，水份被吸乾，遂成為坐式肉身，然後再進行塑造；先「以香泥上之」，然後加布，再「以鐵葉、漆布固師頸」。方辯對惠能的音容相貌、氣宇神態有深刻的瞭解，因此這尊塑像據說如實掌握了惠能的精神氣韻。
六祖真身像歷來備受尊崇，而且澤被南華寺。唐代宗時（762~779年）下召賜為「國寶」；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又「詔諡大鑒禪師」，並將安置六祖真身像的塔賜名為「靈照之塔」；宋太宗又建「太平興國之塔」，以供奉六祖真身像；元朝政府則兩次下旨，在南華寺內，「使臣不得下榻，不得索取鋪馬、祗應，不得徵收地稅、商稅，不得搶奪寺院所屬土地、河流、人畜、園林、碾磨、店舍」。抗日戰爭期間，廣東淪陷，虛雲老和尚曾將南華寺內的六祖真身與憨山德清真身移到雲門山大覺寺保存；文革期間，六祖真身雖然受到些微破壞，幸無大礙，所以這尊雕像雖歷經一千二百多年而能完好保存。
南華寺供奉的祖師真身塑像，除了六祖惠能，還有梁朝始建南華寺的印度僧人智藥三藏法師、明朝發願「誓死調理」南華祖庭的憨山德清大師、重建寶林以居六祖的無盡藏尼師，還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明代丹田大師。祖師們的真身塑相固然彌足珍貴，但惠能因《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言悟道，後世弟子也深知「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還如此費心保存他們的肉身，豈不是違背了傳法大義？
蘇東坡在〈書南華長老辯師逸事〉一文中提到，他的方外好友、當年的南華寺住持重辯長老下葬後七百餘日改棺易衣，「舉體如生，衣皆鮮芳」。東坡先生感慨說：「世人視身如金玉，不旋踵而糞土；至人反是。余以是知一切法，以愛故壞，以捨故常在。」好一個「以愛故壞，以捨故常在！」歷史上多少帝王想盡辦法保存死後肉身不壞，可是不論那些地上地下陵墓建造得多麼豪華堅固，沒有一個帝王能保住肉身。反倒是許多佛門修行人，不求而得，這真應證了老子說的「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雖然近代科學家推測可能是因為禪修生活與飲食習慣造成的影響，讓身體呈現自然無菌的狀態；不過，修行人的肉身不壞，倒是讓凡夫俗子對修行人起了莫大的恭敬。就祖師們而言，為法捨身，這臭皮囊能怎麼用就怎麼用吧！因為無所住，不住於色，也不住於空；不執著有，亦不執著於無。道場經像、真身舍利既可以引起有情眾生的恭敬心，那就隨順眾生、戮力以赴吧！
因此，最反對偶像崇拜，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把佛像拿來當柴燒的佛門人物，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起道場、修佛像的努力。近代奇僧虛雲老和尚圓寂之前交代自己的後事：「吾死後化身畢，請各位將吾骨灰碾成細末，以油糖麵粉共骨灰和好，做成丸果，請送放河中，以供水族結緣。」又有一偈曰：「蝦恤蟻命不投水，吾慰水族身擲江。冀諸受我身願供，同證菩提度眾生。」並記「還債人虛雲頂禮」。虛老在世120年，他把自己的一生看做空花夢幻，而他艱苦的一生，也多半在「水月道場、空花佛事」上面消耗光陰，前後總共整頓八十幾處道場。
虛雲老和尚在辛亥革命後隻身面見痛恨僧徒、殺僧毀寺，並指名逮捕虛雲老和尚的滇省將軍李根源。李根源問：「要這泥塑木雕做什麼？空廢錢財。」虛老答曰：「佛言法相，相以表法，不以相表，於法不張，令人起敬畏之心耳。人心若不敬畏，無惡不作，無作不惡，禍亂以成。」這段話，可為歷來佛門人物勤修道場佛像，做一個最佳的詮釋。
然而，建寺蓋廟，是為了安僧渡眾，也可能演變成聚眾斂財。虛雲老和尚曾經痛心疾首的說：「和尚是佛陀的罪人，秀才是孔子的罪人。」佛陀將入滅時，阿難悲切問到，佛入滅後，我等眾生若思之深切，將以何為憑？佛陀以缽覆地說：「以此為憑。」所以早期印度佛寺十分簡樸，只是模擬圓形的覆碗形狀。但越到後期越華麗，尤其最近幾年，台灣寺廟建築，開山墾地、大興土木，其奢華的程度，簡直匪夷所思。不過，華麗與簡約，畢竟都是表相，如何拿捏恰如其度的分寸，存乎一心而已。東坡有《見六祖真相》詩云：「云何見祖師，要讖真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摳衣禮真相，感動淚如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修行人的一念之失，以百年懺罪還未必能消除；一般人不也是如此嗎？在其位、謀其政，有多少權柄、就擔負多少責任。但世人多半不畏因果，只見現實世界裡造惡多端的福樂年年、樂善好施的災禍不斷，於是初發心的一點點善念都被折喪了，反正舉世滔滔、何必我獨醒？隨波逐流，先圖眼前的稱心快意再說。就這樣，你的小小失念、加上我的小小失念，就累積成世紀末的戰爭、洪水與瘟疫。一隻蝴蝶在北京振動翅膀，就可能造成美國南加州的海嘯。混沌理論的蝴蝶效應，看起來不可置信，但是，2003年的SARS疫情，具體證實了這種傳播速度並非不可能。何況意識本身具有的力量，再加上時空的傳導共振，一千年、兩千年不過一瞬，世世代代累積的共業，還是回到我們身上，可不慎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