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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1 地理療法
故事就從夜裡說起吧。我是個夜貓子，每當太陽西下，我的精神也隨之奮起。我變得更警醒、敏捷，與外界的節奏同步。很多夜晚都值得一抒，但現在我腦海裡浮現的是去南極前兩個月，俄亥俄州克利夫蘭一家醫院的急診室。
每次在我抵達醫院前，工作早已千頭萬緒。我開車進城，像是準備赴沙場的戰士，邊灌下濃咖啡，邊聽著震天價響的搖滾樂，好讓我神智清明且血脈賁張。當醫院自動門開啟後，我就像是激流中的泳者，立時被捲入急診室。
我暗禱：老天，保佑今天萬事順利。一路上經過走廊上心急如焚的家屬、動彈不得的傷者、擔架上哀號的患者。現在，輪到我上陣。我必須力持鎮定、頭腦清醒、反應敏捷，不管前一天睡眠是否充足，或是離家工作前發生什麼天大的事，一切都得拋諸腦後。
我沒時間喝杯咖啡或跟人閒聊，眼前已堆了八個病歷表。美國大城市的急診室是人類苦難與無助的縮影。什麼人都可能在某個時候從街上任何角落進來，而且任何事都可能發生。自己走進來的往往是感冒或腦膜炎病患，躺在擔架上送進來的可能是肩膀挫傷或心臟中彈。很多深夜病例是幫派混混或毒蟲。在拉開布簾的剎那，我從不知道會碰到什麼事。有回我懷有身孕，當我用外科剪刀剪開一名男子的皮夾克時，他突然抽出刀來，所幸一名機警的護士救了我。雖然我只有五呎三寸高，但沒有人認為我是矮個子。我常告訴女實習醫生：醫生沒有矮小與性別之分。當病人狀況百出時，你得掌控一切，至少也得裝得神色自若。因此，你的臉上不能帶有判斷或嫌惡的表情，只有同理心與鎮定。久而久之，這自然會變成第二本能。
當晚，我一口氣看了二十個一般病例，經過診斷後一一「歸位」--或送到加護病房、手術房或放行回家。這是我受的專業訓練，我從沒有足夠的時間與病人相處。商業醫院急診室的任務是盡可能快速看診，無暇盡到照顧之責。有時真覺得自己好像是走滾輪的白老鼠。
凌晨兩點，我們突然接到救護車將送一名槍傷患者過來的通知。我趕緊到休息室狼吞虎嚥塞進三塊餅乾並灌下濃咖啡。穿上醫師袍、戴好口罩、腳套與眼罩時，第二次廣播響起：「三分鐘後出來，二十三歲男性，頭部槍傷」。
外傷小組人員從工作站出來，登上運輸車，每個人都有任務在身，也知道怎麼處理。這也是我喜歡急診醫療的地方，大家同心協力，各盡其責。我趕到救護車入口，這是可獲得第一手資料的地方。我得知傷患是二十三歲男性，自己用槍朝左太陽穴近距離開槍，傷口血流如注，四周還可看到黑色火藥痕跡。我們止住外部流血，接下來將由神經外科醫師對他做電腦斷層掃描。
現在我得跟家屬談談，這是最困難的部分。我流露出無法置信一名年輕人為何會在黃金歲月自裁的神色。我常說，你不可能成為好的急診室醫師，除非你曾跟惡魔打交道而且輸了。這個工作讓人看到人們最沈重的時刻、最深的恐懼與可怕的恥辱。我跟家屬說：「情況很糟，他現在還活著，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活下來，還有活下來後會有什麼後遺症……。」護士進來要我回診間，我告訴他們接下來神經外科醫師會處理一切，如果他們想跟我談也可來找我。我只知道這人會接受手術，但我無由得知他的故事，可能也不知道他接下來的命運。
護理站的病歷表又是堆積如山，戲還是得繼續下去。
當我從醫院驅車回家時，東方既白。家--多麼耐人尋味的詞。四十六歲的我仍住在父母家，還睡在有荷葉邊窗簾與雛菊壁紙的少女時代臥房。停好車，我用力深呼吸，想趕走肺裡猶存的血腥與消毒水味。這時深秋的空氣裡透著初冬氣息，車道兩旁的楓樹與山毛櫸的葉子已開始轉紅。
我的父親費爾是建築包商，他在蓋這棟房子時，將蓋房子的技術傳給我兩給弟弟史考特與艾力克。我們從一磚一瓦開始打造溫馨的家，房裡每個櫥櫃、每塊磁磚、每片門板與壁爐的石塊，都是我們一家人胼手胝足、同心協力而來。客廳的鑲板是從一個穀倉拆下來的，屋頂的石板則是從舊農莊撿來。我的母親洛琳在我十二歲時才開始上大學，後來成為心理學家。她用隨手取來的材料以及跳蚤市場尋到的寶物裝點這個家。
我們一家人感情深厚，這個房子更是我們共同的心血，也是我們信仰忠誠、愛與辛勤工作的聖地。我常想，這是我母親的房子，因為她的精神無處不在，而我父親的靈魂是其堅強的基石與穩固的結構。當我的生命開始分崩離析時，家即成我的避風港。
這天早晨，一如以往，母親細心地把我的郵件放在廚房桌上。我邊喝茶，邊漫不經心看著成疊的帳單與期刊。我翻到《急診醫療公報》後面幾頁的徵才廣告，突然：「極地醫療：美國南極計畫徵求內科醫師」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這個工作需要在南極的三個美國基地之一工作一整年，至少有一半時間是在天寒地凍、與世隔離的地方度過。我突然感到興奮莫名，像是兒童看到耶誕樹下有部腳踏車般雀躍。我反覆讀這行字，劇烈的心跳彷彿在說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經歷。
我深信地理療法可讓人的生命重新「洗牌」，而我已準備換掉我手中的牌。我的婚姻讓我過了二十三年可怕、令人窒息的生活，一直到我發現失敗無可避免時，我失去了所有--我失去自尊、而且幾乎失去希望。但我挺過來了，結束婚姻，但也失去我三個子女。
一般人以為身為急診室醫師怎麼看不出自己婚姻有受虐跡象？在這裡我以過來人的身分保證，這種事真的是後知後覺。我可在診間向受虐婦女詳盡說明情感與精神虐待是另一種摧殘形式，而且在理性上與客觀上明瞭，家庭暴力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既然我選擇說出我赴南極點的原委，還有感念那麼多的朋友與素昧平生的人向我伸出援手，我有必要交代我的生命歷程以及為什麼我決定勇闖南極。
我的名字是潔莉‧林‧卡希爾（Jerri Lin Cahill），我開始啞啞學語時，最先發出：達夫、達夫的聲音，家人即暱稱我為達菲或達芙。這個名字很有愛爾蘭味，而且感覺上運動神經發達又精力充沛，相當「名副其實」。
我大弟史考特小我兩歲，小弟艾力克小我四歲。從小我跟史考特常玩辦家家酒，我們扮成海盜，假想床底下藏有鱷魚、衣櫥裡躲著巫婆。史考特會拿著球棒追殺他們，口中高喊：「出來，你們這群可惡的賊！」四十年後，當我困在南極點，他又為我編織出奇妙的夢想，燃起我求生的力量。
史考特從未停止做他的摘星夢，而艾力克則是我們家族堅強又理性的一員。艾力克後來當上工程師，有很好的患難之交與穩定的親密關係，與他十四歲就認識的妻子戴安娜琴瑟和鳴。當我在南極大陸時，他寫信不厭其煩地指導我，幫助我對事情做出正確的判斷。史考特則結婚、離婚好幾次，多年來大起大落，而且絕不回頭看。我常想：我有兩個弟弟：一個穩若磐石，一個飄忽如風。
我在校成績常名列前茅，又是天生的運動好手，有著絕佳的平衡感與體力。我小時候喜歡倒立，五歲時要求爸媽讓我學體操。體操訓練幫我發展到極限，並訓練我不假思索，本能反應。我常在放學後做好幾小時的訓練，然後邊倒立邊讀書。到後來我可以靠身體做任何事。事實上，我高中的男友比爾說，他就是因為我是他認識「唯一能從鐵路橋上躍入河裡的女孩」，對我迷戀不已。
我是急驚風，不管是倒立、倒行、在平衡木上、或漫無目的騎腳踏車，我都喜歡搶快。當我騎上腳踏車或跳彈簧床時，我常夢想等我長大後，要去奇特的地方如非洲與南極歷險。我對世界變得這麼文明世故感到很失望，我想去蠻荒未開之地，哪怕是到月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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