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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 推薦書評：生命的技術官僚
生命的技術官僚
◎伊格言（作家） 20040419
「在南極點上，所有的方向都是北方。」
生命的極限可以是什麼樣子？有時你不得不承認，人類關於此一「極限」的想像，很可能本身便是沒有極限的。我不知道《冰之邊界》一書作者，失婚的女醫師尼爾森是否同意我的看法，我揣想她必然聽多了這類有趣的「極地格言」；它們其中的兩句（書中所提）大概是像這樣：「第一年是為冒險而來，第二年再來是來賺錢，第三年還來是因為到哪兒都格格不入」、「很多人從未在教會感受到上帝的存在，有時偶或在手術台上對上帝驚鴻一瞥，但在地球的盡頭南極卻能如實地認識上帝」。
誰也沒想到最適合「認識上帝」的幾件事會莫名其妙地同時會合在尼爾森醫師身上──她中年失婚，與子女關係不睦，為求「全新的生命體驗」而應徵到鳥不生蛋（事實上根本是什麼鳥都沒有）的南極點研究站做駐站醫師，然後發現自己得了乳癌。整個永夜的冬季，往南極大陸的飛航皆因安全問題而全數中斷，她的惡性腫瘤卻是愈長愈大；她不得不透過視訊系統向國內求援，並在局部麻醉之下自行動手進行切片手術與化療。這樣的經歷乍聽之下已足夠神奇，就心智上的磨難而言，可能也沒比被釘上十字架好很多。（「醫師是『食罪者』。醫師將別人的痛苦與祕密深埋心底，沒人傾聽，無處訴說。南極點的醫師又比任何我待過的地方，更要獨自守著這個祕密。」）但讀畢全書，我並不以為尼爾森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在我看來，她可能只是個「務實者」，一位處理自己的生命，技藝熟練操作適切的「生命技術官僚」而已。
就一般通俗的標準而言，這無疑是一本「好看」的書；多的是令人嘆息的「極限狀況」之寫實獵奇。譬如永晝永夜交替時長達一個月的落日與黎明（想像那天際流動的色澤）；譬如冰浪之上數百種層次的藍色與白色；譬如無邊的黑夜中冰層滑動如巨獸翻身的撕裂聲響等等。在我看來，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或許因為作者的專業人員性格（她是個很稱職的「處理生命的人」，對他人或自己的生命皆然），在一塊所有方向都是北方的極地上，她未及以太多的篇幅或時間來述說自己的「本體論」──一部關於勇氣與生命的哲學史。
寫這篇書評稿的前兩天，傳來優秀作家袁哲生自殺身亡的消息。我在翻閱這本書時，偶爾會想起去年黃國峻逝世時袁寫給黃的悼念文章，大意是說，黃國峻就像一位沈默但友善體貼的小學同學，才剛要開始相熟，隔天早上卻發現他突然轉學了。我覺得有些感傷，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極限環境」，但有些人會承擔得比別人更多。我寧可相信那是他們（偶然地）在替我們背負些什麼，在我們並不真正知道什麼是北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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