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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村上隆工作坊（二）
堅持記錄每一層色彩
兩天前，我參觀了村上隆在日本的三處工作坊，我的翻譯與我一同搭火車前往日本琦玉縣，然後坐計程車經過了無數綠油油的稻田與住宅區，到了他最主要的工作坊。那間工作坊像穀倉，四側用的是米色的鋁材。工作坊外面大約放了六輛前面有籃子的腳踏車，另外還有一輛引擎仍在運轉的計程車在等候。村上隆剛剛結束每日視察，正步出工作坊，他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恤衫、寬鬆的綠卡其褲；腳上穿的是球鞋，沒穿襪子（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也都是這樣穿）。他的黑色長髮綁成了一個武士髻。我向他確定當天下午我們要在他位於元麻布（Motoazabu）的東京設計總部進行訪問，他嚴肅地點點頭就走了。
繪畫助手的表情看來好像剛挨過罵。跟往常一樣，他的員工在早上八點五十分到達公司（在日本無人遲到），之後開始在樂聲中做十分鐘的體操，這也是日本上下從小學就開始的日常儀式。如果村上剛好在場，他也會加入。我在上午九點三十分抵達時，十二名員工已經零零散散在一個跟網球場差不多大的白色房間中開始工作，其中三人在一幅三聯圖上畫著「鬼臉花朵」（村上為日本一齣叫座的電視劇設計開場鏡頭，也有同樣的設計），助理需要在三天內完工，好讓這些花朵在記者會中亮相。然而此刻畫中若干黑色的線條有些模糊而不穩定─「不夠明快俐落」；若干色彩過於黯淡與出現條狀的紋路─「不夠稠密」；若干白金色箔片快要鬆落，而三聯圖卻必須奉村上之命「現在」就趕出來！畫者之一告訴我說，她經常做村上對她大吼大叫的惡夢。她聳聳肩表示：「他常常生氣，工作氣氛總是很緊張。」
一名男子正用一個小數位攝影機拍下第一張畫布上的圖像。村上對記錄每一層色彩這件事非常堅持，因為這樣做，即使是他出差在外，他還是可以知道過程的進展，還是可以依據過去的色彩，在未來的工作中複製出類似的色彩效果。兩名女性把第二與第三幅畫放到長方形的活動桌上，有一人盤腿坐在地板上，眼睛離畫布邊緣只有兩英吋。她左手拿的是一個扁圓的竹刷，頭髮上插了一根棉花棒。另外一位叫做佐藤玲的年輕藝術家，跪在地上重新上鉑。他們全都穿著公司發的棕色塑膠涼鞋，手上戴著的白手套都剪去了大姆指與食指部分。他們的衣服上都沒有什麼油彩；不是默默地工作，就是戴著iPod。我問佐藤他們的工作是否有發揮創意的空間，她回答：「完全沒有。」不過她是七名「怪怪奇奇」代理的藝術家之一，即將在西班牙的一個團體展中有個人的作品展出。她說：「我的作品完全不同，它們刻意表現粗線條。」她的補充流露出對作品的得意。
我沿著室內做了一圈巡禮，各個角落都不放過。我發現了一個大塑膠盒，裡面裝滿了十平方英吋大小的蘑菇繪畫；我知道村上一共設計了四百種不同的蘑菇造型，用來測驗新進員工的畫技。在房間很後面的地方，我看見一堆圓形的小塊空白畫布，上面已經上了二十層薄薄的塑膠彩白底，因此像玻璃一樣平滑。地上還有另外一堆尚待完成的作品靠在牆上，等著成為村上口中戲稱為「大臉花」，但正式名稱為《喜悅之花》（Flower of Joy）的畫作，一共有八十五幅。高古軒畫廊曾在二○○七年五月的畫展中，以每件九萬美元的售價賣出五十幅這樣的作品（正式的售價為十萬美元，但知名收藏家可享一成折扣）。
未能如期交差就像米開蘭基羅對教宗失信
在倉庫的最後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十六扇大畫板都面對著牆堆在一起，半數外面蓋著透明的塑膠布。其實這間在六個月前才完工的工作坊，就是蓋來放這件大作品用的。這件大作品是佳士得拍賣公司老闆平諾委託村上所做，是第四幅標題為《727》的作品。頭一件《727》被紐約現代美術館收藏，第二件為避險基金管理人柯恩所有。跟其他的《727》鉅作一樣，平諾委託的這幅作品中，應該也有著村上的一些招牌特色：後核子時代米老鼠變體─騰雲駕霧的Mr. DOB。當然，有人將它詮釋為是一頭鯊魚在衝浪，也有人覺得是受到日本十九世紀著名的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Hokusai）的《神奈川巨浪》（The Great Wave of Kanagawa）木版畫的啟發。村上這幅十六扇的大手筆，原本是要趁威尼斯雙年展揭幕之際，陳列在平諾的葛拉西宮（Palazzo Grassi）的中庭，但因為若干畫工一流的員工在重要時刻離開村上，這項大工程一直沒有完工。
「村上未能如期對平諾交差，就像米開蘭基羅對教宗失信一樣。」這是布魯克林美術館副館長查理．德馬雷（Charles Desmarais）的名言，經常被人拿來引述。村上巡迴回顧展二○○八年四月在布魯克林美術館展出，之後也在法蘭克福的現代藝術美術館（Museum fur Moderne Kunst）與西班牙的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Guggenheim Bilbao）展出。後來我再見到村上時，他用他極簡風的英語對我形容他的困境：「我當時太緊張了，搞得員工都非常累；而我每天都會生氣。他們想說：『ＸＸＸ，村上。』我則想：『天哪，我沒辦法完成那件作品。』可是我無法對平諾先生解釋。當時非常不好過。」
村上的紐約工作室從許多方面來看都跟這裡很像。這兩間工作室之間可以透過電子郵件、網上聊天（iChat）與定期的多方通話聯絡。紐約那間工作室也很小，四面是白牆，除了通風電扇與偶爾用來吹乾顏料的吹風機聲音外，寂靜無聲。我曾經去過那裡兩次，一次是在四月。當時大夥都在日夜趕工，為高古軒的展覽做準備。另一次是在五月中，那次大家都比較有時間談話。我曾趁機仔細觀察剛從藝術學校畢業的波多黎各裔美國畫家艾凡尼．潘根（Ivanny A. Pagan）作畫。他旁邊的畫椅上有三個小塑膠盆，他告訴我說：「綠色三百二十六號、黃色六十九號與橙色十二號，這些顏料因為號碼不同而有不同色調。我不願意在色彩上有所挑剔，但黃色實在是麻煩，因為它會顯示出筆觸。」他停下來，在一個歐普藝術風極強的「中型花球」上的一點用筆刷修補顏色，接著告訴我：「你會以為合成顏料完全一樣，但事實上所有的顏色都不相同。」村上堅持作品裡不能有任何畫者的手筆痕跡。潘根長嘆了一聲說：「我們的棉花棒今天已經用完了，可是我有灰塵的問題。」他邊調整手套邊說：「去碰畫是會被罵的。」他繼續告訴我：「大約在高古軒畫展展出前十天，村上到畫室來。我們大都是新人，因此都沒見過他，當時真是緊張。所有五十五個小花臉，我們每個都須重做。」潘根把竹刷沾了沾水，然後在他的牛仔褲上擦乾。「幸好我們有跟村上共事已經十年的杉本，這裡的繪畫部門主管。她的技巧無懈可擊，幾下子就可以把畫的神韻抓出來。」對潘根來說，出席高古軒主辦的展覽時，他才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作品」，簡直無法置信。他說：「當中有一個花球我畫了一個多月，但上了彩以後，加上燈光效果，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經驗。我們曾經在上面一層又一層地上彩，但對觀賞大眾來說，新鮮度彷彿剛剛才上了畫布。」
藝術家當中，願意承認集體努力的人不多，而村上卻是這種少見的藝術家之一，參與他主持創作的藝術家都可在作品上簽名。例如他二○○一年那幅由Mr. DOB變身，像一艘星際太空船的《Tan Tan Bo》，這一件三聯繪畫曾經被洛杉磯現代美術館用來做為雜誌的廣告，參與創作的二十五名畫家全都在畫布後簽了名。有些畫上留名的畫家則多達三十五人，村上提拔後進誠為不可多得。許多藝術家不願失去善意的協助，但大部分的藝術家更認為，保持創作孤立與他們的信譽關係更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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