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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村上隆工作坊（五）
為藝術拋棄了常人生活
「工作坊」應該是一個可以讓藝術創作者深度冥想的地方，但村上並無特定喜歡的思考空間，或他認為是工作室靈魂核心的角落，他坦白說：「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我都可以深呼吸，將氧氣送入大腦，冥想幾秒鐘，然後開始工作。結束採訪後，我得重新為饒舌歌手肯伊．威斯特（Kanye West）的新唱片封套繪圖。我沒有時間操心自己會在哪裡。」村上講的是威斯特的第三張唱片 Graduation，村上已經設計好單曲封面與一支動畫音樂錄影帶。村上解釋他們的合作是如何演進：「威斯特是我大胸脯美少女雕塑的粉絲，他風聞我的作品後便邀我為他設計。」他指的是《博芳》（Hiropon），這個在一九九七年完成的彩繪光纖作品是一個藍髮少女，胸脯超大，而且會噴射乳汁，量多到像一根懸空的繩子。他繼續說：「過去幾週我非常高興，因為我跟專業搞動畫的人找到一個很好的溝通方式。」村上已經將這項工作委外執行，「最後期限就要到了，製作費用已經固定了，威斯特公司的經紀人非常一絲不苟。有點緊張，但我很愉快。」
談到睡覺，村上也是一樣不拘地點。村上沒有所謂的「家」，他有一張床擺在離他工作檯不遠的地方。他在紐約的工作室也有一間簡單的「臥室」，琦玉的兩間工作坊的角落上也擺有床墊與睡褥。他每週工作七天、每天的工作時數都很長，但每天都總會數次小睡片刻。從很多方面來看，村上都是一個不受傳統或流俗拘束的人，但論到他的日本工作倫理，他是一個極其傳統的人，因為怪怪奇奇的公司文化，跟日本所有企業的典型要求一樣，都非常嚴厲。
村上的臥室一點都不像臥室。第一眼看去幾乎找不到床，所謂的床只是一張長沙發，一頭放著一個泡棉枕頭，另一頭有一件皺巴巴的衣服可能是一條四角短褲。臥室的一面牆完全是玻璃，雖然從公用空間不能直接看到這裡，但實在沒有多少隱私可言。在白色的書架上，有一個大的「古董」Hello Kitty、一個上面都是眼睛的綠色大怪物、一個情色女僕小玩偶、文藝復興時期荷蘭畫家希羅尼穆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畫中人物的塑膠複製，以及宮崎駿（Hayao Miyazaki）的DVD唱片〔宮崎駿導演的《千與千尋》（Spirited Away）與其他電影中的動畫角色，都是村上心目中的英雄〕，全部井然有序地一一排好。下方則是一系列不同的藝術書籍，包括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與愛爾蘭畫家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等。我們那天離開時，村上對我說：「我已經拋棄了我的常人生活，好專心從事我的工作，妳不應該以為會從我這裡聽到很多的浪漫故事。」
在我參訪的所有工作室與現場工作場所當中，另外也有一個類似村上的苦行僧單身漢，他也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為本書的第二章到洛杉磯做背景資料蒐集與研究工作時，曾經到他位於聖塔莫尼卡郊區的公寓拜訪。他就是艾許。當他領我走進他的公寓「客廳」時，映入眼簾的是滿室及腰的黑色檔案櫃。四面的牆都是白色的，除了少數幾張清單與黃色便條紙外，什麼擺設都沒有。室內唯一可坐的地方是，幾張椅墊已經不成樣子的辦公椅。
雖然村上隆複雜的跨國與多重性質的工作室組合，與加州藝術學院「後畫室」的擁抱邊陲與揚棄技術的返璞歸真思想相比，有天淵之別，但兩者都有著共同強烈與敏銳的自我訓練。即使村上的作風在某些方面來說是師法彼得．魯本斯（Peter Paul Reubens）畫室的作法，其他方面則擁抱數位設計的未來，但他的藝術也充分流露出一種驅策他不斷接觸當代觀念藝術的知性動力。
藝術、商品與記憶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家極小卻超棒的壽司店吃晚飯，除了四位我要碰面的美術館人員外，沒有人講英文。席默爾、吉竹美夏、洛杉磯現代美術館館長傑瑞米．史垂克（Jeremy Strick）、布魯克林美術館的查爾斯．狄斯瑪萊斯（Charles Desmarais）與我坐成一排，啜飲著村上最鍾愛的燒酒加冰塊。我坐在席默爾旁邊與壽司師父對面。這位師父左手關節上有兩條難看的疤，是他習藝時不慎所留。席默爾本是紐約人，但五十二歲的他已在洛杉磯落腳二十六年，在洛杉磯現代美術館擔任策展工作也已十七年。一派和氣的席默爾以舉辦精緻與大膽的展覽聞名，他幾乎是帶著宣教式的狂熱支持村上。他告訴我說：「村上的作品都相當具有挑戰性，每一件作品都不知投入多少精力與腦力。他是為各種年紀的人創作，你可以看得出來這一點。」
席默爾認為，與其說策展人是為展出的藝術家「背書」，不如說是策展人背負著「發揚光大」的使命。他解釋說：「宣布為某位藝術家舉辦畫展，對該名藝術家的市場無疑有影響力，但有時在展出前它就失去了力道。美術館的威信不足以擔保成功，大機構也可能對藝術家的事業有負面影響。有時你會看見各種條件都具備了，但還是不能一砲轟動。」他吞了一口金色的海膽，然後將海膽海菜湯一飲而盡。「真要發揚光大，必須將美術館的特權放在一邊、必須將自己的主張擱在一邊，配合藝術家的眼光。洛杉磯現代美術館辦得到這一點，我們沒有一成不變或食古不化的作法。」
席默爾希望每次展覽都能夠帶動他策展風格的轉變。他告訴我：「事實是我討厭『品牌』這個字。我是七○年代末期反文化的人，也是老派的藝術史學者，但我十八歲的兒子卻迷信品牌。我了解這對年輕的一代來說深具意義，它也是村上作品的內在成分，你不可對那麼明顯的事視若無睹。」一盤蓋著綠泥的食物端上來，席默爾對投它以好奇的眼光。「要去體驗村上，必須去體會他作品中的商業成分。」他滿嘴食物地說：「可以收藏的物品，不管是奢侈品或商品，都代表一種實現和圓滿，完成了你心頭的願望。村上了解藝術必須被記住，而記憶跟你買回家的東西是分不開的。」
將一個可以全面運作的LV精品店，納入洛杉磯現代美術館的村上回顧展，無疑令若干有部落格的藝術工作者驚駭不已，但席默爾辯護這是村上式對體制的批判。他說：「美術館要棄守這塊聖地並不容易，但就這個例子而言，它做的絕對是對的。他們賣的是為這次展覽生產的限量商品。」壽司店的人潮不斷，席默爾用餐巾擦拭額上的汗珠，然後熱切地看著我說：「我從來不覺得選擇有爭議性的藝術家是錯誤的。如果絕對的共識已經存在，就不能發揚光大了，何必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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