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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村上隆工作坊（四）
宣揚村上藝術的重要儀式
吃了麵條午餐後，我們前往村上在元麻布的三層辦公總部參觀訪問。我們在大約一小時的車程中，又經過了很多稻田與輕工業工廠，也穿過了一條大川、駛過高架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的兩旁設有隔音牆，保護離六本木精品店區不遠的高級住宅區。到達目的地後，我們要搭電梯上樓，當電梯門打開時，我們看見的是一扇不鏽鋼與玻璃做的門，我們需要掃瞄指紋與鍵入四位數密碼才能進入。跨過門檻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面什麼都沒懸掛的白牆，以及擦得發亮的木頭地板。乍看下有點像畫廊中的密室，但細看後你才恍然大悟，它顯然是一間擁有高度安全防護的數位設計研究室。二樓有兩間會議室與兩個開放辦公空間。三樓的建築設計跟二樓大同小異，但真正的創意工作是在這裡進行。我在匆匆的巡禮中，瞥見《橢圓大佛》的半身像不斷在一個3D電腦螢幕上旋轉，但我來不及仔細觀察，就被公關帶到別處去。
村上赤腳在三樓走動，顯然心情比早上好很多，對員工的問題一一當機立斷地回答。他的工作檯約有十六英呎長，位於一個大房間的中央，四周是四名設計師與五名動畫繪圖師的工作檯，這些人全都背對著他，眼睛專注地盯著二十英吋的電腦螢幕。村上工作檯的中央是一台蘋果筆記型電腦，旁邊有一些空白CD、藝術雜誌、拍賣目錄、空的外賣咖啡紙杯與一包迷你糖條。在房間盡頭的一個桌案上，我看見分別顯示東京、紐約與洛杉磯時間的三聯鐘。時鐘上方是我看過正在進行中的三幀花臉三聯畫的彩色海報。
如果村上是坐在他的旋轉椅上，那麼青島千穗（Chiho Aoshima）會坐在他的右手邊伸手可及之處。雖然她的座位可能暗示她是村上的手下，實際上她是在為自己即將於巴黎展出的個人展做最後修飾。青島以前負責村上的設計部門，不過這位三十三歲的藝術家已經辭去這份工作，全心全意為自己的藝術創作努力。根據藝術史學者卡洛琳．瓊斯（Caroline A. Jones）的說法，在沃荷工廠，「女性是無償工作、任勞任怨；雖為藝術犧牲，卻也把際遇告訴全世界」，但怪怪奇奇不是這樣，它贊助的七名獨立藝術家中，有六名是女性。
到了我們約定採訪的時間，村上坐進他的旋轉椅，一隻腳盤成蓮花座，另一隻腳垂下來，準備交談。他請我們喝綠茶，也為他的英文道歉，並表示即使是用日文，他「也不太會用語言來溝通，所以才會轉向繪畫」。不過，他相信媒體採訪的力量，也承認參觀他的工作室，是藝術世界宣揚村上藝術的一項重要儀式。村上告訴我，他當天手上有三、四十件創作計畫在同時進行，「我的弱點是我無法專注於一項事情，我必須設計好幾件事情來做。如果我只看一件作品，馬上會覺得它很無趣。」去年底村上累到體力不支，必須住院十天。「那時壓力很大，我把電腦和許多助手都帶到病房來。後來醫生終於說人太多了，說我在浪費錢，要我出院回家。」
我問：「你是什麼樣的老闆？」
他毫不猶疑地回答我說：「我是很糟糕的總裁，我駕馭公司的技巧很低。我其實不想在公司裡工作，可是我有很強烈的慾望要創造很多作品。管理人與創造藝術完全不同，每天早上我都會罵人。」這位在美學與管理上都鉅細靡遺的藝術家兼老闆說：「我以前總認為我的員工動機是金錢，但對從事創意工作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感覺到自己在學東西；有點像電玩。我的期待太高令他們感到挫折，因此當我說作品『可以』時，他們會感覺自己贏到一種獎賞。」他摸著自己的山羊鬍說：「我在思索如何引起日本三十歲以下的人共鳴，我必須跟一種電玩的感覺溝通。」
藝術家是通靈的人
村上說話時把橡皮筋從頭髮上拔下來，套到腕上，嬉皮式頭髮垂到胸前。「在設計階段，我想他們的確把設計概念放進來。」村上的藝術創作是從畫筆、畫紙開始，然後再由助手利用Adobe Illustrator CS2的功能將其掃瞄到電腦，接著再用各種不同的技巧調控其線條與彎度。「我不知道如何操作 Illustrator，但我在檢查作品時會說『可以了』或是『不行不行』。」矢量圖形（Vector）的軟體如Illustrator等，可以讓使用者延伸、扭曲與放大圖形，而仍能保持原圖的穩定，這類軟體已使設計業轉型並煥然一新，但使用的藝術家目前尚不多。傑夫．渥爾（Jeff Wall）與安德烈．葛斯基（Andreas Gursky）等藝術家使用Photoshop軟體後，當代攝影已起了革命性的改變，然而，繪畫與雕塑的創造目前多半還是死守低科技。在怪怪奇奇工坊，藝術創作的設計階段在村上與他身懷電腦絕技的助手之間來來回回，一直到他對圖像滿意為止。等設計圖送到畫室執行時，除了在將數位色彩轉換為實際顏料過程中的少數例外之外，已經不太有什麼再詮釋的空間。
然而對雕塑而言，情形就不是如此單純了，因為雕塑藍圖要落實到實物上時，實物實際的長度、寬度與高度，都須再做中間干預性的分析與澄清。製作首座金屬雕塑《橢圓大佛》時，村上合作的對象是他經常光顧的模具壓鑄公司Lucky Wide，由它來承製不同大小的模型，然後再交由黑谷藝術（Kurotani Bijutsu）鑄模公司鑄造與拼組成品。村上對我說，製作《橢圓大佛》的初期階段過於緊張，造成好幾位雕塑師辭職，甚至有一位中風。他說：「這個作品上有這些雕塑師的不滿，受到黑色能量的窮追不捨，可能也是它成功的部分原因。或許妳看到作品時可以體會到那種感覺。」
村上說：「藝術家是通靈的人。」即使有翻譯與在場精通雙語的人幫忙，這句話仍像一個謎題。它是指巫師嗎？是大祭司嗎？還是可以跟死人溝通的人？村上的作品中，有著他曾是多年沉迷於科幻漫畫的「御宅族」痕跡。在日本，這些「御宅族」通常都是社會功能失調、性生活受挫的年輕男子，活在幻想世界中。村上說：「我們定義國外的次文化時，都覺得那是一種酷的文化，但『御宅族』卻是一個一點都不酷的本土文化。我的心態來自那些動畫宅男，我浪費自己的時間，無所事事，幻想日本是一個科幻小說作家菲利浦．狄克（Philip K. Dick）筆下的世界。」村上心不在焉地把頭髮後攏成一個斜斜的髻，「藝術家是一個了解此世界與彼世界界線的人，或是設法要努力了解的人。」村上的藝術絕對是位於多個世界之間：藝術與卡通；陰與陽；傑克與海德（Jekyll and Hyde，同一人的善惡雙重分身），但如今他已絕不是一個漫無目標只會做夢的人。他承認：「我會針對觀者的反應改變方向，或是繼續朝同一個方向進行。我同時並重的重心是要能夠通過長期考驗及與當代的感覺結合。藝術若只知追逐利潤，按我的價值觀來看是邪惡的，我要從嘗試與錯誤中爭取作品受到歡迎。」
村上是沃荷迷，我問他不喜歡沃荷什麼地方，他皺眉沈吟了半天，終於回答：「我什麼都喜歡。」他繼續說：「沃荷的天份是在他發現了容易的繪畫。我很嫉妒他，我總是問我的設計團隊說：『沃荷能夠創造這樣一個容易的繪畫人生，為什麼我們的作品這麼複雜？但是日後會見分曉，歷史會知道。我的弱點是我的東方背景，東方味道呈現得太多。我想我在現代藝術戰場上有點不公平，但我沒有其他選擇，因為我是日本人。』」
當我引述沃荷的名句：「生意亨通是最吸引人的藝術。賺錢是藝術，工作是藝術；生意亨通是最好的藝術。」村上笑了，並說：「那是幻想！」
村上早期創作歲月中，曾經拒絕採用沃荷的絹印版畫技法複製圖案，喜歡完全用手繪，但他後來在拓展風格、實驗重複技巧與改進生產力時，開始見「賢」思齊。他們兩人的絹印複製技巧極不相同；沃荷的四英呎花作（一九六四年）照例使用一幕畫面，而村上的一公尺高花球作品就用了十九幅絹布；沃荷的創作接受意外、褪色或顏料逸出等失誤，甚至有時去刻意製造，但村上畫工的精細程度，用一句畫評家的話來說是「高超到荒謬的程度」。村上閉上眼睛說：「荒謬？我同意。」他點點頭，然後慢慢做了一個鬼臉說：「而且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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