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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錫克司機綁架記
早晨下樓覓食，得穿過漫長黑暗的購物街，和一間間空洞的會議室，才來到塑膠標誌指示的餐室。
大家都很閒，飯務生群聚電視前指指點點，還會回過頭來跟我說，妳看布希又說了什麼什麼。未待回答，他們又彼此以北印度語交談，我聽不懂只好左張右望，真像台灣一些落沒度假旅館，餐具點點污漬，當是新穎裝飾，卻已開始剝落不協調的配色。印度曾經擁有的獨具民族性審美觀到哪裡去了呢？
為表關心世界局勢，我帶著印度英文報紙邊喝咖啡，邊一頁一頁仔細研讀，翻到娛樂新聞版，電影時刻表吸引我的注意。以前在唸書時，曾經看過幾部七彩炫麗的印度電影，那種通俗至極的魅力就像瓊瑤小說，明明心中大喊「怎麼可能！哪有這種事？」，卻欲罷不能。
印度電影產量聞名，回憶紗麗女郎露肚皮妖嬝舞姿，真是撩撥好奇。俊男美女一向是最大號召，不是暗戀難以啟齒、三角多邊戀情，就是超越種姓制度墜入愛河，共通點是不管演什麼情節，都來一段華麗群舞。我看過最扯的，是女主角被她不愛的未婚夫強暴前，忽然從衣著凌亂換起鑲金繡銀紗麗跟不知哪裡冒出的女伴們甩雙手唱起歌來，大概十分鐘後才躺回夜晚樹下，緊要關頭自是被假裝窮人的富有情郎給救回來，兩個男人還狠狠打了一架。
「好想看電影！」這個衝動在喝蕃茄汁時冒了出來，附帶題外話，那蕃茄汁不是可果美以前的鹹味，也非最近流行的蜂蜜味，而是辣的！要不是它被放在柳橙汁旁邊，我還以為錯拿墨西哥辣醬Tabasco。不知道台灣廠商有沒有興趣開發新口味？辣味蕃茄汁是個好點子。
回房打點急忙下樓叫計程車，想到電影院集中地Connaught Place去看電影。價錢在印度一向是最神秘的東西，每個人都噤聲不提，我精挑細選的錫克族包頭巾司機車開半天，才願意理會我對價格的疑問。果然像Lonely Planet說的，印度計程車的計程表通常不是壞了，就是忘記裝。他一提價，我當然不客氣給他殺了，幾回合之後搞定，他又問一次上哪兒去？我說要去Connaught Place，他說需要等我來回嗎？這下又來了幾趟議價空間。
我稍稍喘氣，心想總算沒事，在飯店叫的計程車，我該是安全的。包頭司機開著開著轉到小巷子，說：「今天是禮拜天，Connaught Place的店都沒開，妳到那裡做什麼？不如我帶妳去一些精緻的小店逛逛吧。」我搖頭（後來才知道在印度有些地方搖頭是好的意思），說要去電影院，店沒開不要緊。他沒回答，車就開進一個觀光客血拼店庭院。我堅持不下車，強調這裡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他無奈倒車出來，又問：「那妳到底要去哪裡？」
「Connaught Place，看電影！」我堅定說。
他嘆氣：「女士，妳給的車費是非常少的，我拜託妳去看一家店嘛，只要十分鐘就好了，妳不用買東西，然後我帶妳去電影院。」
看他哀求的，軟弱的我想想買點小東西像是鑰匙圈、杯墊之類的沒關係吧，他就開開心心轉啊轉到一處荒涼樓前，門口群聚五六個印度男人閒話家常，我膽怯了不想往前，厚重大門依呀開了，司機緊跟在後，根本沒有機會說不。進門一看，竟是喀什米爾地毯店。我被帥哥親切迎接，他帶我上二樓，我以為樓上該有些別的，但沒，滿滿塞了一筒一筒毯子。
帥哥推出一台織布機，跟我講解起織地毯的過程，還問我：「那雙股比較強韌還是單股呢？」唉，大哥，我在大學時主修的可是織品設計啊！我考試都考到染料烏龜殼狀化學方程式了，還要跑到印度來上課？經紗、緯紗、梭子、梳毛等等名詞相繼襲來，我好像回到親手填格子打布樣的學生時代，做了場還在聯考的惡夢。
「女士，請喝！」有人端一杯熱騰騰、氣味撲鼻的飲料要給我。我說謝了，我不渴。
「這不是一般的茶，是特地為妳做的吧啦吧啦，妳不喝嗎？」我根本聽不懂他講的吧啦吧啦是什麼，但在陌生的地方，我絕對不吃不喝陌生人給的吧啦吧啦。
帥哥繼續表演地毯SM秀，用各種器具折磨地毯，我聽他嘩啦啦的講解，腦袋都漲起來了。我望著帥哥，又偷瞄旁邊的錫克教包頭司機，還有端茶來因為我不喝而用力瞪的不相干先生，聞到陣陣飄來濃烈檀香味，始終沒有其他遊客上樓，我的被害妄想症又發作了，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要是被怎樣……
「所以，妳覺得哪一條毯子設計最漂亮？」帥哥精神奕奕把我喊醒，我隨便亂指一條。
「妳很喜歡對不對？要不要摸摸看它的觸感？」
我講出腦袋任何想得到的藉口：「還有很長的旅行，太重了我帶不回去。」
「那我拿一條小的給妳看，花色設計跟這條一樣，妳一定會喜歡！」我偷瞄剛剛那條背後的價錢，六千五百塊美金，天啊！我長得真的像是會把這種東西弄回家乾掛著好玩的人嗎？朋友們說的對，我應該把紅色頭髮染回來，起碼曬黑點買件紗麗裹一裹還可以裝當地人；滿頭紅髮，怎麼看都像刷卡不眨眼的日本人。
他拿了一條樣式根本不像，長寬也份量不少的地毯，邊把毯子捲起來：「妳看，這樣可以弄得小小的，一點都不重，妳拿拿看。」
我深呼吸，伸手接了，差點因負重而掉到地上。「對我來說，還是太重了。」我推託。
「不用擔心，我們可以用DHL幫妳快遞到府上，回到家裡，地毯已經在等妳了！」
他們一定讀過奇異公司總裁傑克威爾許寫的自傳「Jack：二十世紀最佳經理人」，要不就是將美國汽車銷售員手冊牢牢背熟，搞得顧客覺得自己不買好像有罪似的，但我壓根兒不需要地毯啊！這時我按耐不住了，再扯下去搞不好真的會被催眠，迷迷糊糊為了脫身而刷卡，我立定志向站起來，大聲說：「真的很棒，謝謝你！」不等帥哥說話立刻奔下樓，恰巧有白種遊客推門進來，我簡直想衝過去擁抱他們，這輩子從來沒有因為看見觀光客而這樣激動過。
好不容易找藉口逃離，司機大哥心不甘情不願載我連去三家電影院——長得像以前那種專放二輪兼插片的，巨大看板性感女郎邊還用英文寫著「豐滿身軀，男人難以抵抗的慾望」。
我拍拍照片，哪敢穿越門口環聚的男人堆進去買票。頭巾司機又問：「小姐你還要去哪裡？」
「去餐廳好了，我要去可以抽煙的餐廳。」我比出抽煙的姿勢。
「Smock? OK.」他說，車子開呀開停在一個攤子前面，我以為又是電影院，正要拿出相機，卻找不到看板。
「這裡是？」我問。
「Smock，妳不是要Smock嗎？」他指右邊的攤販，在賣香煙，又指左邊的攤販，在賣烤肉，煙霧四散。這人擺明在耍我嘛！
「那，妳不要Smock，還要什麼？」
「兜風好了。」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讓步：「我可以給你你要的價錢，但拜託拜託不要再帶我去任何商店了。」
他精神一振，開得飛快，回到第一家店。這司機，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可我又軟弱了，沒種的走進去，店員仍是明星級帥哥，熱情說：「好東西在地下室！」
我竟然管不住雙腿下了樓，一眼看見剛剛被洗腦將近半小時的織布機，嚇得我爬腿就跑。帥哥二號追來，及時在門口把一塊披巾掛在我身上，開始敘述稀有織物Pashimina一大條可以穿過小戒指的故事，接下來講解喀什米爾羊毛的特點，這些都是我在三、四年前流行披巾時為媒體寫過幾百次的內容啊！當我快要尖叫出口，手機響了，IT人員從台灣來電解決信箱帳號密碼問題，同時也把我從帥哥二號手中解救出來，我趁機打手勢說收訊不良，走到院子去。等掛掉電話，我已經四肢疲軟。
「一分鐘就好，我們給妳看些很特別的東西，妳一定會喜歡！」帥哥二號還不放棄，扶著我的腰就要把我推進店裡去。
這下我生氣了，抵死不從敲著計程車窗。什麼都沒買的乘客讓頭巾哥哥很不爽，雖然幫我開門，卻砰地把車門甩上。他還是問：「女士妳究竟是想去哪裡啊？」
「回飯店吧，有急事。」我無力地說。
結結實實被嚇到，晚餐我哪裡敢出門，悶悶走到飯店的印度餐廳，經理很有精神問我今天好嗎？我大致描述一下賣地毯招數的事，他哈哈大笑：「妳以為他們真的會幫妳把地毯寄回去？別傻了，特別是像妳這種自己旅行的人，會在家裡等妳的只有信用卡帳單，毯子永遠都不會到。畢竟妳又不會為了一條毯子跑回印度來，而且妳來了，他們搞不好已經關店了！」
以觀光業為生，加上貧窮壓力造成的過度積極，把初到印度的我嚇壞了，難怪大姊對從不推銷東西的阿龍念念不忘，才會單拿張照片要我來找他。這一整天，繞了整個新舊德里，還叫我複習了一回提花平織課，見識到不屈不撓的印度精神。但是，我想看的電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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