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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龍解說
村上龍 這本小說,是吉本芭娜娜第一次「有所為」而寫出來的作品。至於她的「有所為」到底是什麼呢?
一般我們會說那是意識或者直覺這一類的東西。也有人說是主題(theme),怪異點的人則使用「訊息」(message)這個字眼,而最爛的人稱之為「思想」。
這些都不對,我認為在這本《N.P》當中,吉本芭娜娜第一次意識到她內在潛藏的「情報」(data),並將足以發動她所有的才華與技術的這些「情報」用盡全力表現了出來。
自從在文壇嶄露頭角之後,吉本芭娜娜每一部作品都異常地暢銷。其中尤其獲得年輕的女孩(不年輕的也有)壓倒性的喜愛;當然想要掌握話題的男孩子也會買來看。
年輕的日本女孩,是今天所有日本人當中唯一懂得要去適應的階層。我認為「前適應期」的意思,就是在社會新形態、新狀況來臨之前的階段,無意識地努力以各種方式學著調適的過程。
好有一比,就是魚類剛開始離開水域爬上陸地時,鰭,尤其是發達的層狀鰭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不過,魚類並不是先設定將來要前進陸地,於是在水中就開始發展它們的層狀鰭。只是如果沒有組織器官上的變化,就註定成為難以存活的族群。
也就是說,念頭裡面並沒有未來如何如何這件事,而是專注於讓自己存活下去,努力使得當下的日子過得舒適又安全,這正是某些弱勢魚群所做的事,而這些事恰巧又合乎未來陸上生活所需罷了。
所謂先驅,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這無非是一種前適應。
無意識之中努力於前適應的族群,總是有一種巨大的饑渴之感,其強烈遠超乎其他族群。
熱烈擁抱吉本芭娜娜小說的,就是這種感受到巨大饑渴的女孩。
然而國內沒有注意到這個現象的其他族群,則批判吉本芭娜娜以及她的讀者沒有深度。
那都是一些若無其事地問著「面對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日本人能夠做些什麼呢?」之類問題面不改色,裝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卻連做夢也沒想到前適應的傢伙。
那些人並沒有認真地(serious)生活,因此也不了解認真的意義,只會憧憬認真這件事。
「你要我和你一起睡嗎?」 「嘿,這可是我的台詞耶。」 「我大概喜歡上你了吧。」 「閉嘴。」 「等秋天到了以後再來想這個問題吧。」 「很好啊,」我說,「我也打算這樣。」 我看著乙彥。
這樣子交談的人,寫這種對話的作者,覺得「這樣挺不錯」的讀者,都渴盼前適應。他們都不明瞭現在他們缺少的是什麼東西。
他們唯一清楚的,就是知道他們有所匱乏。
首先,是言語的不足。他們沒辦法將自己的情緒,或辛辛苦苦到手的情報用語言正確地傳達出來,而且他們知道他們的夥伴也同樣束手無策,於是才會有這樣的對話:
「你要我和你一起睡嗎?」 「嘿,這可是我的台詞耶。」
說到言語的匱乏,也許會被人拿來和那些抱怨「日本語言和文字的失序」的語言上的民族主義者混同在一起;老實說,讓日文退化的,正是這些民族主義者。
不讓日文進一步徹底失序是不行的。非得教侵犯和掠奪發生,然後我們才會知道什麼是應該加以保護的。中國人移居海外,即使是第二代、第三代都會讓他們學中文。
可是日本移民第二代、第三代卻極為自然地將日文拋在腦後。難道說日文是那種難學而易忘的語言嗎?不用說,問題不是出在日文身上。
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剛出版《廚房》不久的吉本芭娜娜曾經有一場對談,之後她給我寫了一封信。信寫得很感人。
我即使到今天都沒辦法寫出那種簡潔明快而且能夠正確表達的信。
當我讀到小說接近結尾的地方,失蹤的阿萃寫來的信,不禁想起吉本芭娜娜的那封信。「……總之所有的狀況都一致往死亡這條路上發展,而我的想法也傾向如此,因為我沒有活下去的自信……」但阿萃說,我不會死,而且肚子裡的孩子也會活下去。
沒有人確切知道為什麼阿萃決定活著。
或許就是覺得她應該活下去;或許覺得問「為什麼要活著」並沒有什麼意義;或者會覺得應該停止去思考生死問題……我們不都是一直在尋找各自的答案嗎?
由於不斷追尋答案如此辛苦,於是有的人裝作有在問「為什麼要活著」的樣子,而有些人則嚮往死亡之境。
但這樣的人正因為前適應的關係,反而一時也死不了。
小說中類似「……眼前的一切如此美麗……」這樣的表現太氾濫了,以致很容易招致批評。
不過我認為,芭娜娜自己一定非常想要這種表現方式吧。
既然這麼想,就應該這麼寫。
只有被寫過的東西,才能夠在未來以不一樣的姿態再度登場。
後來的阿萃,過的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呢?想知道答案的,大概不只我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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