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戀人(AI0078)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辻仁成
譯者：陳寶蓮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3年08月11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16頁
ISBN：9571339482

【妳我之間 ｜當下的戀人 ｜裸體的國王 ｜世界的盡頭｜好青年】

▼  妳我之間

就在第二架客機撞上世界貿易中心南棟大樓之前，太太宣稱要和我離婚。實況轉播的飛機撞樓恐怖景象，躍入正想岔開話題、盯著電視螢光幕的我眼中，我一時之間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超高層大樓烈焰沖天熊熊燃燒的映像太不實際，我無法立即分辨它的意義。不久，我們才逐漸了解到發生在遙遠世界的悲慘事件，但感覺一直無法落實。

我們盯著電視好長一段時間不動。我聽著電視主播語氣亢奮的報導，不停地自言自語說：「發生大事了。」太太一臉似驚似怒的奇妙表情，顯示現在發生的事情和先前提出的問題正在她內心交戰傾軋。她為了宣誓離婚的決心，先喝下不少葡萄酒，此刻滿臉燙紅，舌頭打結。她個性溫順，如果不借助酒意，很難這樣當面宣示決心。她一定是抱著相當的決心，在今晚對我展開這演練周全的突襲戰略。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就在突襲攻堅的節骨眼時爆發這樁恐怖事件的新聞，一出手就受挫，頗為沮喪。雖然事情發生在美國，但她十五年前留學的紐約州立大學距離世界貿易中心不遠，那邊也有很多朋友，對這恐怖事件無法抱持隔岸觀火的心態。我們夫妻也曾在緊鄰世貿中心的蘇活區廉價公寓裡住過一年。周末常到巴特利公園散步。對當時剛開始紐約生活、英語還不靈光的我來說，那棟摩天大樓是我辨認方向位置的地標。只要朝著世貿中心前進，即使走錯路，最後還是能走到它下面。並肩聳立的兩棟摩天巨廈，是直接投射我們在異國茫然生活希望的紀念碑，和自由女神同是象徵美國的存在。

「我沒辦法和你再這樣過下去，我們應該都知道已經撐不下去了。我已經厭煩了明知有問題、還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的生活，你也是吧？」

太太空虛的眼神不時瞪著我，她幾度語塞，勉強說出這些話。那語氣有點像是說給自己聽。電視螢幕反覆播出飛機撞到世貿中心南棟大樓的影像。我的半顆心釘在螢光幕上，另外半顆還徬徨在突然成為殺伐之場的餐桌上。

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十歲兒子的睡臉。太太發現我在看兒子時，情緒激動地含著淚，兩人之間更增尷尬，我視線受困，只好喝著手上的Bushmills。

在太太宣稱要離婚的三、四十分鐘後，CNN主播的聲音再度激亢起來，連聲驚呼「恐怖攻擊」。我們同時把眼睛轉到電視，看到美國國防部建築烈焰燃燒的畫面。

「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太太的語氣終於帶有幾分現實的味道。我以平常的口氣回答說：「是有什麼事吧！挺擔心的。」迫切的問題暫時擱置不談，一時又恢復了她詬病的那種敷衍麻木的夫妻關係。

「怎麼了？怎麼有這種事情？」

「真想不到哩。」

因為對話太過平常，離婚這字眼的衝擊一時淡化。我說：「妳那邊不是有幾個朋友嗎？」她就說了幾個我也很熟的朋友名字。

「昌代剛搬到那附近，她說新公司就在世貿中心旁邊。」

「打個電話去問問看？確定一下她的安危比較好。」

「對哦！」她說，伸手拿起電話，但不到半秒鐘就表情一變，轉身回座。

「沒事嗎？」

我假裝平靜問，她沒回答。

「現在談正好。」

「以後還有時間，」我試著拋出這句話，她頑固地粗聲說：「現在談正好。」窒悶的空氣再度籠罩下來，兩人再度沉默。迫切的感覺一步步逼近。我察覺不出她有多大的決心，但她有相當的決心已是不容置疑，就連交手了二十年、有點遲鈍的我也有這份認知。

沉默之間，美國方面的新訊息不斷傳來。關於受害情況。認定這是恐怖份子攻擊的理由……。蒐集了來自世界各地有關這個恐怖活動的情報後，拼湊起整個事件的全貌。雖然裡面也有未經確認的無稽誤報，扭曲事實的捏造訊息，但經過某個地方的某些人將這些訊息一一詳細分辨，僅僅數十分鐘，就完整勾勒出事件的輪廓。就在太太再度警告我離婚的事別想不了了之後，電視映出大樓崩塌的畫面。

Shit！有人大喊。也傳出Jesus的喊聲。太太指著電視畫面大叫「你看！」我看到更令人驚悚的映像，是世貿中心南棟塌落的畫面。

看著那個畫面，或許因為太過淒厲，我反而湧不起驚懼的感覺，一時之間感受不到現場之人的悲痛。我只是「哇」了一聲，然後為了讓自己鎮定，喝著冷茶。太太一直嘀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眼睛都離不開電視畫面，但我還是沒有悲哀、憎恨和傷痛的感覺。

幾分鐘後，我嘀咕說：「太可怕了！」太太說：「好像電影。」我說：「電影也沒這麼逼真。」諷刺的是，大樓崩塌的意外又讓我們恢復尋常夫妻的語調。

「比電影還聳動。」

我亢奮地說，太太眼睛不離電視地說我「輕率！」我自言自語說：「沒辦法，事實就是這樣。」她又再說一次
「輕率！」

我的意識表面知道這是個嚴重事態，但在心的角落裡卻有著非常冷靜的自己。雖然我在紐約生活過，但不知為什麼，此刻並沒有貼近的感覺。世貿中心大樓的崩塌，以及被劫客機造成的恐怖事件，這些記號越是超越想像的非現實現象，就越使我的心麻痹。

我想，現在這時候，全世界的人都緊盯著電視目不轉睛吧！或許在不認同西方常識的世界裡，看到從窗口跳下的人影和崩塌的大樓，還歡聲叫好吧！我不可能以罹難者家人同樣的心情來看這個新聞，也不可能以美國人同質的感情來看這件事，而且我的好奇心太強，悲痛感並不那麼強烈。

「究竟怎麼回事？」

「太可怕了，一時搞不清楚。」

我們看著崩塌的大樓，說著無聊的感想。我像要掩飾自己的輕率般又加了一句，「太可怕了！」我問：「昌代沒事吧？」太太略有所思，「唔，怎麼聯絡呢？」昌代比她小五歲，和她一起在紐約州立大學讀映像媒體。我到美國之前，她們住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麼過節，這幾年不通音信，她也沒再提起昌代。我記得有一次喝醉時調侃她，「女人的友情就是那麼回事。」向來不多話的她很難得地反駁說：「不是你說的那樣啦！」

就在她獨自煩惱該怎麼聯絡時，世貿中心的北棟大樓也塌陷了。這時，另一架被劫持的客機在賓州墜毀的新聞躍入眼簾，阿富汗首都烈焰滔天的訊息也傳來，電視畫面更加混亂，各種資訊迅速交雜而來。太太說：「有點恐怖哩！」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

「好像不是談離婚的時候。」

我低聲說，她立刻尖聲抗議，「又想岔開話題是不？」趁著這股氣勢，她開始宣洩跟我攤牌前長期壓抑的感受。我看著重複播出的世貿中心大樓從地上消失的畫面，聽著她冗長的埋怨。雖然有些不以為然，但覺得每個人的感受方式不同，或許有些地方是事實，也就沒有反駁。重要的是，她醉了，世界傾斜了。在這個狀態下不論說什麼，似乎彼此都沒有能力分辨對錯。

「今天這日子不好，在這種日子談什麼都沒用，我要睡了！」

太太一股腦兒地把心裡的話全部說出後，也不徵求我的意見，逕自起身離桌。她的腳步有些踉蹌，但還是甩開我伸過去要扶她的手。她鑽進兒子的被窩裡，很快發出輕輕的鼾聲。

露在棉被外面的腳白得像在訴說他們之間豪無肉體關係，反而帶有一種奇妙的性感。我望著她的小腿和大腿，靜靜品嚐Bushmills。

那晚，我腦中纏著離婚和恐怖活動這兩個字眼，一夜沒睡，捱到天亮。電視畫面播出更清晰的事件梗概。美國總統在路易斯安那的空軍基地宣稱要逮捕兇手、嚴加懲罰，華盛頓也宣布進入緊急事態。美國政府官員指稱這次事件與回教激進派領導人物奧薩瑪˙賓拉登有關，各大電視媒體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做出相關的人物特別報導，詳細得令人驚訝。但我還是無法釐清整個事件的輪廓。我努力想像此時降臨在這世界的苦痛與憎恨之大，仍然覺得像是看了一場現實味道極淡、沒有結局的電影般，還是好奇心壓過一切。

我可以推測罹難者的心情和受災者的悲痛，但就是無法實際感受。雖然客機撞上大樓，雖然跳樓人影如雨點墜落，雖然那堪稱美國威信的摩天巨廈塌成一堆瓦礫，我還是只有類似靜觀後事的好奇心，卻無法對那些被壓碎、撕裂、燒燬、砸死者的傷痛悲哀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