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這樣寂寞(AK0058)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愛情文藝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蔡詩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10月22日
定價：230 元
售價：18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32頁
ISBN：9571335045

【楊照序｜自序｜成英姝跋｜書摘 1｜書摘 2｜書摘 3｜書摘 4｜書摘 5】

▼  書摘 3

妳們一起傾聽女人如海一般遼闊的寂寞

午後的校園，安靜得出奇。

妳正驚訝狐疑之際，她告訴妳，剛考完期終考，學生準備放暑假，每到這時候，校園總會泛著一股安靜地興奮。她說，她當過學生，當過老師，現在當校長，實在太熟悉這股放大假前夕的氣氛了。

妳隨口問，校園生涯多久了。她脫口說，都可以退休了，快二十五年嘍。

可不是，連妳，這個當年被她教過的國中生，都要三十歲了，時間怎會過得不快。

妳望著迎面走來，害羞向她打招呼的學生，像自言自語，也像對她撒嬌的說，哇，原來國中二年級模樣這麼小呀。她跟學生回過招呼後，看看妳，笑意間流露出妳當年不是也這麼小的意思。妳扮個鬼臉，自我解嘲，說人一長大，看什麼事都小了一截，一點樂趣都沒。

她沒回妳話。逕帶著妳往前走。

這校園顯然比妳當年唸的國中狹小多了。不意外，畢竟這是鄉下學校，比妳當年那所位居一縣首府的學校，自該有段距離。當年，她是國中代課老師，妳國二。現在她則是這所規模不大，卻是小鎮裡唯一的國中的校長。妳還是習慣稱她老師。她說這樣最好，讓她能重溫一班教過一班的往事。

妳不時看看她。她有點年紀了，削短的頭髮挽在頭頂，跟當年的習慣一樣，不過白髮蔓延開來，很像遙望山際殘留的白雪，總能勾起下過雪的往日聯想。她胸前垂著一副老花眼鏡，不戴眼鏡時，皺紋逐漸包圍的眼睛裡，炯炯有神的光采，還跟當年教妳國文課時一般明亮。就是這眼神吧，在妳年紀很輕的階段，便留下深刻印象，這麼多年後，還引領著妳，來到這小鎮探望她。妳一點都不失望，這麼多年了，她還保有這份眼神和光采，值得妳跑這麼遠來擁抱她。

妳們聊起班上同學的近況。她記憶深刻的幾位，K 在美國，每年聖誕節不忘寄卡片給她；M 離了婚，一個人養小孩，在外商銀行做到了部門經理；W 的娘家離這不算遠，常趁回娘家之便來看她；L 當了民意代表，還兼什麼婦女會主席，請她去扶輪社演講過。妳打了個岔，追問，是那個在班上很「恰北北」的康樂股長嗎？她點點頭。妳笑了，蠻適得其所的。

妳告訴她，K 跟妳也聯絡，她的婚姻並不好，沒離婚卻長期分居，怕娘家身體不好的老爸承受不住。她沒說話，但妳聽到微微的輕嘆聲。G 的生意做得很大，常常北京上海台北三地跑，台商包二奶，妳們都笑 G 在北京上海則是「包二哥三哥」。至於 C，當年的班花，還是一樣好命，老公在科學園區呼風喚雨，C 當少奶奶，負責管一棟別墅，兩位菲傭。妳國二的死黨 B，現在也是校長，拿了個博士，在一所教會女校當校長。妳對她說，沒想到吧，當年為了跳舞辦舞會，差一點被記過，現在竟然在校風嚴謹的教會學校「管」學生呢！她順順被風拂過的頭髮，直說我記得她我記得她。

妳當年也為了辦舞會，被學校訓育主任罵過，在訓導處五個女生並排面對牆壁站了快一小時，說是面壁思過，其實妳們還極小聲的交換意見，倒過來暗罵了一頓不通情理的主任。後來還是擔任代課老師的她，低聲下氣為妳們說情，才統統沒事的回教室上課。妳記得從妳罰站的位置，微微側過臉，妳看見她不斷欠身稱是，好聲好氣跟主任講話。這畫面很多年以後妳才漸漸沉澱出一些感念的意義，要不是她，妳的國中紀錄裡操行一欄大概就要留下記大過烙印。這對有點叛逆卻又不至於太過離譜的妳，會造成何種衝擊，妳實在很難想像，越是漸漸回想漸漸理出她拉妳一把的那股溫暖力道，妳越是珍惜跟她的那段師生情誼。妳每逢新年都寄張卡片，一年打幾通電話給她，但這次，距離上次看她卻足足經過了八年多。

八年，可以打一個抗戰，對一位女人來講，夠長了吧。八年間妳出國唸書，又回來了。八年間，幾個死黨結了婚，有的已經離婚了。八年下來，妳不再是對感情傻乎乎堅持的小女生，而是男人眼裡難纏不易懂的成熟女人了。八年下來，妳有了自己的職場成就，有了不見得非得進入婚姻的心理準備，誰說八年時間不長，不足以改變人的際遇呢？

她也是。八年前，她剛剛通過校長資格不久，一個代課老師，一邊教書一邊進修，取得正式教員資格，再拿了碩士，不服輸的她，一路拚到現在。她說她漸漸感到老了，妳說不，妳在她身上始終感覺到年輕的熱力。妳要她別服老，因為，她會是妳跟著學的楷模。

她伸過手輕輕拍拍妳臂膀。問妳，怎不結婚，沒遇上喜歡的嗎。妳想起來了，她從沒結婚，一直單身，當年妳們偶爾還在她背後叫她「老處女」。妳敏感的想到妳剛剛說的以她為楷模的話，莫非她要提醒妳這點別學？

妳終於決定問她。老師為什麼不結婚呢？

她回答得很乾脆。她愛過一位已婚的同事，那男人沒辦法離婚，拖了幾年，她心意一決，換了個學校，就是妳唸的國中，做了個了斷。人的事難預料，那樣的心意一決，以後就再沒認真談戀愛的勇氣了。

妳們沿著校門前的花園穿向小操場，她說帶妳去眺望校園後的海邊，學校偏僻，好處是自然景觀宜人，到處是台北人看不到的大片草地，這裡賣相最好的是海。

妳試著一塊塊堆起國二時的記憶積木，妳想拼湊出當年她教妳們國文時的年輕樣態，當年妳們不知道那年輕軀體下隱藏了多少壓抑的感情，當然也就不能真正體會她在關愛妳們的同時，她自己所需要的關愛。此刻，妳比較接近她的心思了，回顧往事必然能更了解她。但妳想到這裡，又不由得悲傷起來，妳來得及追補她往昔空缺的蒼白又怎樣呢，這麼多年的她一人獨居付出全副生命於校園的內心獨白，妳又怎麼可能完全貼近完全懂得呢。

妳靠近她，挽起她的手，這是妳此刻最該做也最容易做的事了。

妳跟她說，這輩子找一位真心互愛的人很不容易呢，找不到，就不必勉強不必委屈自己吧。她說，應該也沒那麼難，有時候最大的障礙是自己。妳搖搖頭，不，不能說障礙在自己，那只是忠於自己的感情與感受而已。妳聽到她似乎長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妳也刻意想沉默一陣。

妳們站在低矮的藩籬前，望向遠遠的大海。這校園，真安靜。妳們一起聽著女人的心思如海一般遼闊、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