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這樣寂寞(AK0058)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愛情文藝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蔡詩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10月22日
定價：230 元
售價：18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32頁
ISBN：9571335045

【楊照序｜自序｜成英姝跋｜書摘 1｜書摘 2｜書摘 3｜書摘 4｜書摘 5】

▼  書摘 5

妳何嘗沒有女性深邃的知性旅程

夜顯然深了。週遭穿梭的人潮，則看不出夜之疲憊。

妳在這家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書店裡，悠閒逛著，自在坐著，斜靠地板上，此刻妳正翻著一本妳喜愛的女作家作品，《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

妳喜歡波娃，早在高中時，沉重的功課壓力下，妳書包裡總藏一兩本爸媽眼裡的閒書，有段期間，波娃的《第二性》節譯本，是妳困惑十七歲的壓箱書，悶悶無從宣洩的情緒波濤中，妳會翻翻這本書，似懂非懂的把自己的苦悶推向女人難以翻身的體制符號裡。現實世界找不到答案的疑惑，在波娃的書裡，卻能因為一兩句，或整段嚴厲尖銳的批判性，而讓妳感到莫名的放縱快感。也就那樣，靠著不斷的閱讀，妳撐過了高中三年，熬過了那段妳一輩子會記得的慘澹青春。妳後來常常描述，像一張張撐起的帆，浩瀚無聊的大海上，妳每每在仰望帆布迎風膨脹撲撲作響的音聲與力道中，感受到勇於向前航行的意志。即使過盡千帆皆不是，獨獨閱讀這樣的習慣，妳一直保留著。自妳離開學校，逛逛書店，翻翻書，在喜歡的書頁上默記住一點心得，依舊是妳浮盪於人生大海上，一港飄過一港，度過難以為旁人所體會的風雨寂寞時，最好的一種紓發。

靜靜的夜裡，書店中浮泛著不怎麼安靜的躁動。妳推推眼鏡，鼻樑上感到一絲鏡框壓得過久的緊繃。妳摘下眼鏡，順順垂下額頭的髮絲，站在妳前面一排書櫃旁的男人瞄妳一眼，妳本能的想到今晚沒戴隱形眼鏡，這副鏡框用久了，老舊而呆板，妳又沒化妝，休閒襯衫加一條牛仔褲，他看妳這副模樣，手中捧的又是西蒙波娃，八成認定妳是個道道地地的女性主義信徒吧。妳戴上眼鏡，透過鏡片，瞄他一眼，秀氣的男人，應該比妳年輕，或許還是什麼研究生吧。

高中時，妳愛讀閒書是有名的。各校通勤的學生常碰面，就算不講話，也會私下打聽彼此，講講八卦，有意思的就透過熟識的男生或女生傳個口信，試試看，有無機會約約會。妳愛看書，讓不少男生對妳好奇，但也因妳在車上多半愛看書，不甚搭理人，他們好奇歸好奇，真敢試探的倒不多。

那個「海明威男孩」，就是少數敢過來跟妳搭訕，而妳回應之後又感到興趣的一位了。妳稱他「海明威男孩」，是他一靠近妳，就擺出一副很熟悉的模樣，像熟悉妳也像熟悉西蒙波娃，開口就問妳，喜歡西蒙波娃嗎？

妳無從拒絕回答。妳手裡的確翻著《第二性》。說不喜歡，太做作。不理他，則不盡情理，至少他的搭訕，表明他對妳看的書不陌生。妳一向喜歡有點腦筋的男生。妳看看他，不算完全沒印象，妳聽過同學提起他，在男校很活躍，好像還是校刊總編輯什麼的，演講辯論都很在行，長得不錯，是通勤的女生裡常常談起的幾個男生名字之一。

妳選了個折衷的回應方式，點點頭，笑一下，沒作聲，繼續看書。心裡，則等他下一步。他坐在妳身邊，慢條斯理，沒急著跟妳攀談，倒是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妳側眼即看出是當時高中生常讀的「新潮文庫」叢書，妳收回視線，假裝若無其事。他沉默一會，對妳說，他愛讀西蒙波娃，很少女生像她那般敏銳深刻。他望望車窗外飛逝的景物，說他很愛巴黎很愛歐洲，那是一個充滿哲學家與文學家的殿堂。他說不只他很愛，海明威也愛，還不辭辛勞，跑到歐洲跑到巴黎落腳。

妳看看他，喜歡海明威的男孩。他遞給妳他手中的海明威短篇小說集。妳隨手攤開，翻了幾頁。他的眼睛盯著妳的動作，妳低著頭，順手把垂下的髮絲撂到耳後，不知怎的，妳感覺到妳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刻意起來。妳仍然不講話，但妳把妳手上的書給他，怕他無聊。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妳比平常搭的火車班次晚很多。在補習班上了兩小時數學，到書店逛了一個多小時。幾個死黨都先走了，就妳一人落單，剛好他搭這班火車，這就給了他機會。事後妳想想，也是給了妳機會吧。那是妳高中時唯一算得上的青春戀曲，維持了一年多，直到妳上了大學，都還聯絡了一陣子。

妳當然不是因為他才知道海明威。妳從來沒喜歡過海明威，他的小說太男性，太霸氣。但妳喜歡「海明威男孩」侃侃而談的神情，讓妳在車聲隆隆昏昏然的高中通勤生涯裡，見到一扇光的窗口。妳們聊過余光中、楊牧；他描述過魯迅、胡適之；妳講過張愛玲、張曉風；妳們爭辯過西蒙波娃的觀點；妳們一起沉浸在存在主義的淡淡憂傷中。隔了很多年，妳跟他不再聯絡，連他在台灣還是在國外都毫無所悉以後，妳依然會想到那段日子，妳陪著「海明威男孩」走過他的苦悶高中，他伴著妳這「知性美女」度過煎熬的高三。知性美女，他愛這麼稱呼妳，妳偏不喜歡，說這是男生戲稱女生不美的揶揄。

夜，在這家書店是不打烊的。妳起身走走，想鬆一鬆坐久的筋骨。心裡突生一念，走到西洋文學的書櫃旁向架上望望，好像很少見妳當年常見的文庫版本了。不過仍有海明威，妳取下一本《老人與海》，手指輕輕拂拭書頁，彷彿疼惜老人的疲憊，「海明威男孩」不知去了歐洲沒。妳雖然念了文學，最終沒走上這條路。他就算去了歐洲，也不一定就成為哲學家小說家吧。當年妳們都那般年輕，年輕得適合在哲學文學的海洋中徜徉。

妳發現剛才盯著妳的男人，在不遠的書櫃旁翻書。妳心頭微微一動，不免又覺得好笑，他若是對妳感興趣，好像總該要能判斷妳比他大吧。可是被人盯著瞧，哪個女人不會暗自欣喜呢。妳停在西洋文學的一堆書籍前，信手翻著。管他呢，這是妳的夜晚，妳沒化妝，妳穿得很普通，妳還戴了一款看來很老氣的鏡框，何況妳手裡拿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說，妳完全不期望這樣的妳被注意到。要是真被男人留意到，那是他有眼光，算他運氣。妳笑自心底，臉上顯然露出妳的笑意，因為妳看到那年輕男孩向妳這方向慢慢走近來。

啊，這一個深深的夜，不打烊的書店裡，淡淡一股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