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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論

【類別最新出版】
無盡的遠方
有時我獨自念想
沒有最好的季節,轉個念一切都是剛剛好
三十女子微物誌
時空迴游


作家的衣櫃(AK0047)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楊澤 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12月09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64頁
ISBN:957133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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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2

4.

我生於 1954 年,可說是最後一代在回憶中對旗袍熟悉也有所理解的人。

事實上──我這樣說並不誇張──我是和旗袍,母親的旗袍一起長大的。我記得,跨 50 和 60 年代的那十幾年,對母親那時代的人而言,量身定做旗袍乃是何等一件大事。從布店選料子的那一刻開始,母親不自覺就展露出偏執和興奮之情。不過,布料和花色的選定才只是第一輪,真正有趣的還在後頭。今天回想,由於母親的福州裁縫住嘉義市另一端,從量身到試穿,從修改到完工,來回往返,就算保守估計也要六趟以上的三輪車之旅。當時,轎車並不普遍,我的童年因此大都在三輪車上度過──做為家裡的老么,從懂事起,我幾乎無役不語,和旗袍結下不解之緣。

王家衛的新片《花樣年華》,在台北帶起一陣旗袍風,引起不少討論,讓大家一時之間,彷彿重新認識到旗袍是多麼美麗的一種衣服,對它充滿了遐想。王家衛把旗袍和無奈的婚外情放在一起處理,在「懷舊」(Nostalgia)風格化經營上,特別顯得「張派」:我指的是,市井的氛圍、細瑣的生活細節以及「女性細節」(feminine details),還有,在細節之上的「華麗」的幻象。比起張來,王要更加甜俗些,他心目中的華麗──片中那二十來件各樣花色的高領旗袍;也許還有情愛本身──當然不是張愛玲所謂:「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這部片卻使我聯想到母親。一樣是匱乏、困難的 5、60 年代,一樣是市井人家的背景,我開始想像,當母親穿上她為數甚夥的美麗旗袍,她是在做什麼樣的「扮演」?或者,反過來說,在幻想與現實間,在居家度日的角色之內、之外,旗袍本身又能召喚出怎麼樣的扮演風格來?

扮演是一個頗複雜的題目,無法以簡單幾句話說明白。在我看來,和衣服有關的扮演,大致可分為底下三種。首先,衣服本身,作為一種「奇觀」(spectacle),就是一種扮演的面具或形式。但在談及另兩種扮演前,我得先表明,我以為「戲劇」是什麼。戲劇有很多層;最關鍵的,則是台上演員流露出的那份很特別的「自愛」:這份「自愛」,既是高度自戀、「字閉」的,卻又是極其可望被他人凝視。我要說的後兩種扮演,其中便有相當複雜的自覺成分在,演員與關者、台上和台下因此產生了頗微妙的互動。在我看來,這兩種扮演的最大差別就在於──相對於後者的「出入自如」,前者是如此耽於一種不可能的想像,演員變得高度神似張愛玲前面提到的「套中人」。在這種封閉性的情境中,扮演者善於在觀眾和自己的身體間,設下一層薄薄的玻璃罩;觀眾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沈浸於自製的悲劇氣氛中、自顧字地享受那份「不可能」的快感。

玻璃罩──仿扮演者的身形塑造、特殊處理過的──聽來有其不可能的童話色彩;但,美麗的衣服,對女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不可能?每個女人,或多或少,都在尋覓這麼一件美麗的傳奇,問題指示,在那裡找到它而已。這其實是日常生活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在找到它之前,女人永遠在上演一場場的「更衣記」。

小說家杜哈斯寫道,和前人比較起來,現下法國女人的穿衣用物,比兩百多年前至少多出「250 倍」。她搖寫幾世紀前女人的基本配備:「大多數女人都會有兩三件短上衣,一件上裝,兩條襯裙;冬天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夏天一塊方巾四個角,結一結就是衣服了」。在她看來,女人居家度日的角色並未改變,今天的變化不是「奢華」可以解釋,而在於,女人買了太多並不真正需要的,也派不上用場的「無用之物」。她解釋說,過去一、兩百年間,物質財富如潮水般湧入普通家庭,最早也最重要的物流通路竟然是,十九世紀後半巴黎百貨公司的傾銷策略──那些氾濫成災的「大減價」、「大拋售」、「清倉拍賣」活動,和我所說的「不可能」情節一拍即合,今天倒成了世界各地慣例。

居家度日的女人總歸要扮演一個角色,有意無意也非她扮演不可。長期以來,女人的行動、生活型態因此擺脫不了一種如影隨形的深刻孤獨感。男人出門在外,擔任公職、從事各種行業,有一種無法擺脫的社會責任,他完全無法瞭解女人所擁有的自由和「自主」。杜哈斯說,女人可以出走,到外面旅行,但她還是要回來,守在房子裡:女人在這種脆弱而病態的命運狀況下,像極了文明森林裡的獵人。獵人若想抵禦豺狼,得鞏固自己的林中小屋,齊全自己的裝備。女人,在我看來,若想和男人較量、打敗男人,就得設下各種陷阱,迷惑獵物,讓獵物在不自覺裡中計。如果,她勇於開創自我的命運,就得升格為女巫──來去自如,但要冒著實際或隱喻上的,「被活活燒死」的危險。

衣服既是女人為男人設下的陷阱,也是女巫身上,那股難以抑壓的「妖氣」。然而,變成女巫後的女人,仍然是孤獨的悲劇人物──她的孤獨亦發無法穿透──衣服既是美麗的紋身,也是生長在臉上的孤獨面具;面具下常有另一份不為人知的脆弱、荒涼感在。事實上,衣服的魔法就在於,它不單是童話中那有名的魔鏡──每個女人對著鏡子說的那句話:「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也就是在問:「我穿上的這件衣服是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衣服?」──也是那道經過特殊處理的「玻璃罩」。罩中人人自囚其中,乃是在扮演「不可能」的女高音角色;她沈浸於,被他人或命運凝視、逼視的快感中,但,弔詭的是,她看不見別人,只看見她自己。

5.

戲劇的魅力就在於,它具有最大的均衡以及破壞這種均衡的力量。這種破壞力或「疏離性」,其實代表一種更高的臨界點,出現在戲的高潮前後,帶給觀眾更廣闊的想像力和刺激。我說的第三種扮演,因此不是完成式的,而是現在進行式的:演員的角色或自我不再朝向一種不可能——不管是過去式的,還是未來式的——而是朝向,當下的無限變化和可能。如果說第二種扮演雷同張愛玲所謂的「生活的戲劇化」,那麼,第三種扮演就是「戲劇的生活化」。在這種扮演中,藝術家的人和生活,都比戲劇寬闊若干倍:人比戲大的結果是,扮演者的衣服不致變得板重;人比衣大的結果是,身體和自我益發輕盈。

戲諺說:「戲要做足,但不可做盡」,這話分明指向第二種扮演。戲諺又說:「情雖是假,但感卻要真」,則可以借作第三種扮演的方法論的一個註腳。這裡所謂的「足」和「盡」,很耐人尋味,但「情」和「感」的說法尤富啟發性。很少人會認為情是假——「假」在這裡指的是「平面性」或固定的排練程式,而「情」其實就是角色。「情是假」因此說的是,角色是死的,得靠演員注入真實而豐富的生命,而「感」正是生活經驗的提鍊、那些畫龍點睛式的「靈光」。不錯,「感」是每個人,包括演員和一般人,身上都找得到的觸感,和生活一樣有其不可預期性;然而,正是這些細微動作和小小的感動的信號,讓一個演員能展現出他獨特的風采或「存在感」(presence),而不會被戲吃掉。

旗袍在中國服裝史上有其特別的位置。相對於傳統女服,它大膽地揭露出東方人體的輪廓和線條,可在其婀娜多姿的剪裁中,仍保持著含蓄而矜持的古典風格。旗袍之所以能釀成風潮、受到現代女性青睞,應該和這種「欲蓋彌彰」的效果有關;久而久之,它也像日本和服般被視為國粹,變成中國女人服裝的代名詞。如果說和服是撩人的,旗袍的性感並不壓抑,而是一種「盛氣凌人」。旗袍有一種敏感,也有一種尖銳;它的極端就在於,它可以是 A、也可以是非 A。這也是為什麼,在過去的電影中,旗袍可以同時穿在好女人和壞女人、怨婦和潑婦身上。

但嚴格地說,旗袍畢竟是太矜持、太正式了!一個女人的舉止、談笑常因之受到某種無形的約束——也就是說,女人在穿衣前往往得深呼吸一口氣,才能把自己挪入那緊身的旗袍裡。在我看來,旗袍的這種戲劇性,難免益發強化好女人和壞女人、怨婦和潑婦此類固定的角色扮演程式。旗袍揭露了女體,也釋放了中國女人的情欲,可它似乎還是太依男人的想像、凝視而設計——太小看女人了。

這樣的批評也許是沒道理的。因為舊衣可以新穿,旗袍也可以注入新的打扮語彙,而且,如果旗袍只是女人可變化的衣譜或戲碼的小部份,這又有何不妥?如果把旗袍放到一個更大的脈絡來看,在它變成今天的典範前,我得反過來說,旗袍其實是革命性的東西:我指的是,它給了女人的身體一種新的「裱框」,一種新的身體典範和力量。身體在過去的東方,甚至直到現在,一直被認為是低下的;但現在,由於流行文化的思考方式已不復是,傳統的由上往下,而是由下往上,身體與服飾的對話已有極大的改變。

年輕人今天在身上穿洞穿環,不少甚至紋身、刺青,怕痛的則貼紋身貼紙,這在上一代的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我觀察到,台北的年輕人並不多言,但喜歡在身體上、衣服上寫字說話——T 恤是一種偉大的革命,年輕人穿印著明顯的圖案標語的 T 恤,在我看來,就像到處貼海報、大字報的城市游擊隊員。但這其實是他們和主流、成人文化的一種「對話」,通過一種沉默的「躲貓貓」的遊戲方式迂迴進行著。年輕一代的耍酷,不見得是個人利己主義和孤僻所能解釋,而是一種對新的身體、新的性愛文化的嚮往。伴隨著電子樂、「搖頭丸」而來的銳舞文化很快地便形成了自己的一種時裝次文化:參加銳舞派對的人都希望有魅力,他們通常穿著短小的 T 恤、Bra Tops、閃亮亮的褲子和短裙,在台灣常見的是,女孩子成群結伴,穿(自己)改良的短旗袍,享受時空變幻所帶來的詭異的「復古」風情。

前面所謂「戲劇的生活化」,其真諦也就在此:銳舞是一種狂歡節式的演出,如巴赫金所說,「是生活本身在表演,而表演又暫時變成了生活本身」。在這種新世代的次文化裡,在這種日常的嘉年華氣氛裡,不僅一般人與演員,老少、尊卑和其他人為的劃分,也都在剎那間溶合在一起,暫時泯去了差異。巴赫金說,生命的戲劇,透過精神與肉體、高與低、生與死的雙重矛盾反而得以充份展現。更重要的,我發現這不單單是世代交替,也代表一種非現成的、開放的人體的誕生。在它的身上,同時跳動著幻想與現實的兩個脈搏:個體性或自我尚在鎔鑄,新舊之間永遠有一種未完成的實驗姿態和探索精神。

未完成的開放性其實就是一種可塑性。在第三種扮演裡,演員最重要的就是要思考,「如何才不被定型」的問題。這裡不僅有固定角色、一成不變的限制,更有重複揭露自己的危險:一個不斷在演自己的人,如艾爾‧帕西諾,同樣也會落入演同一個角色的窠臼中。真正有可塑性的演員(如勞勃‧狄尼洛)因此會發展出屬於自己的一些招牌小動作、小信號,不斷提醒觀眾,不要忘了,這是他自己,而不是他所演的角色。進一步說,有可塑性的演員也不只是在演自己,更在嘲諷自己。這種演員能跳出來嘲諷自己,透過不斷地試圖反駁自己,正是在證明自己,而這也才是真正道地的「演自己」。

在今天的社會,服裝的典範和流行間有各種穿梭和逾越的可能,也有各式表現自己和演自己的機會。譬如說,在重要學術場合,看到一名穿著Versace的年輕教授;在銳舞派對發現一個穿Jil Sander襯衫的水電工人,都引發你我對那人的一份好奇。服飾、打扮已變成一種充滿機智和詼諧、反諷和曖昧的遊戲,每個人其實都可以是自己的玩家。西方人——尤其是義大利人和西班牙人——給我的啟示是:衣服的玩家,除了舉止言談、香水珠寶之外,至少還有身上的四種東西可玩:那就是,衣服、身體、角色及自我。美國股市專家說:投資股票,賺了錢的稱為「投機者」,賠了錢的就叫「賭徒」。在投機者和賭徒之間,其實還有一大片,你我可以遊刃有餘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