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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流浪在過季倉庫
．李性蓁
今天，我從睡夢拔醒後就思念著一件還不存在的衣服，因為我夢到那幸運衫在某個遠方等待我，等我用刷卡簽名來換取運氣。
我看我自己，遊蕩在淡水台北內湖雙河間，陽光曬在我的比利時怪男設計師 W< 原子筆塗鴉印花牛仔布夾克上，千山萬水橫越這整個城市，來到荒涼少人跡的內湖焚化爐煙囪邊，是為了要到某過季名牌倉庫裡，來挑件過兩天一個重要典禮可以穿的小洋裝。
我喜歡的服裝風格一直傾向極簡主義，即便早上我剛剛寫完一篇跨國時尚雜誌的邀稿，才講到裝飾意味濃厚的所謂新淑女風格。稿子裡分析女孩們已經厭倦在職場使用男性墊肩西裝來武裝自己，更受夠了穿邋遢的布袋卡其褲跟爛牛仔褲，所以歐美設計師從發霉的 40 年代翻出積塵的「好女孩風格」，把女人一個個打扮得完美無瑕。一絲不亂的小髻節制挽在腦後，打底撲粉修飾極其完美的臉蛋兒，合宜配著領巾的襯衫紮進及膝短裙，再套上規矩的絆帶小高跟鞋，在手彎處挽個小巧玲瓏的小牛皮皮包，連口紅顏色都要跟提包與皮鞋搭配。最好還要改變昂首闊步的走路姿勢，修練出優雅小碎步。
這鬼淑女風格，我邊譯寫邊碎碎念，那些大言不慚的男性設計師自己何不套在「淑女風格套裝」裡頭看看？活生生一個人形監獄蓋著走。當 然在過季服裝店不會有這些 New Arrival 的當季新衣出現，所以我不用擔心連試穿都得戴束腹的那撈什子淑女風。我的目的是只要找到一件可以吸引注意，卻又不會怪異到大家盯著你當怪物看的衣服就好了。
我從洋裝開始挑，想說一件式洋裝不用搭別的衣服穿，最簡單不過。我看見一件日本設計師Junya Watanabe 層疊刺繡高領無袖洋裝，很是精緻，然而我拿下衣架一翻過背來，哎呀，整個背是空的，只有兩條繩子可以繫綁住身片。這要怎麼穿呢？
我想起之前某混血男友 James，一認識就被這傢伙公子哥兒的華麗震懾，交往後才發現他怎是牽牽絆絆很不乾脆，原來他的品味只是為了要烘托自信罷了，扒掉他的名牌武裝就剩癟三一軀。
我把這件前眩後空的洋裝套穿起來，但後頭那兩條帶子卻是左綁右綁也不對勁，怎弄都糾纏，店員問要不要幫忙，我想算了，我家裡沒有菲傭哪，自己都處理不來的衣服，還憑什麼穿戴出去？
再翻翻，一件淺藍色輕紗白內裡無袖洋裝吸引我的視線，往裡撈出牌子看，德國極簡主義大師 Jil Sander，難怪我看順眼了，再望一眼價錢，她打三折大約是別人的原價。好巧致好纖細啊！我興奮極了，想到以前那個炒股票翻身的情人 Andrew，一定會欣賞我穿這種女人味十足的衣服。二話不說立刻試穿，但才把拉鍊拉下，我就意識到會是個大挑戰，因為這淺藍色雪紡紗實在太過精緻，只要一個粗魯動作，就會鉤出紗來毀了整件衣服。
衣著正是我和 Andrew 最多爭執的起火點了，他老盯著我的破洞漂白污漬牛仔褲翻白眼，搖頭嘖嘖。他有太多品酒會、法國四星廚師來台表演大聚餐、某某珠寶品牌 Party、藝術品拍賣會等等，需要我穿高跟鞋挺胸搖曳生姿出現的場合，他的乾洗費比一般人的治裝預算多好幾倍。
終於我套上這件淺藍雪紡洋裝，背對巨大窗戶照鏡子，赫然發現這衣裳完全透光，若不是在裡頭穿上美國品牌「維多莉亞的祕密」奢巧內衣，那肯定穿幫。
但是我沒有維多莉亞的祕密，只好遺憾地把這超級容易鉤紗的洋裝小心翼翼掛回去，看來洋裝得先放棄了，來看看配好的套裝吧，一套典型英國上流社會酷愛的傳統剪裁線條酒紅色套裝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外套在反折袖口有精緻刺繡與Ｋ金扣子，雍容華貴。我看看牌子，英國壞小孩 John Galliano 少有的乖乖作品，我一手拿外套一手擎裙去換穿。
一出來照見鏡子，嚇呀！活生生官太太模樣嘛！那是 Richard 最喜歡的了，記得第一回他帶我見父母，那將軍退役父親還穿軍裝來呢，而濃妝母親，猛一看我還以為是大選前常常出現在媒體上，一張塗牆抹壁呆滯臉到處握手那位，想必也是找同一位整型大夫鈑金出廠的。他媽媽穿著道地香奈兒，舉止合宜完美無瑕，連微笑幾公釐都計算過，反倒襯托出我的笨手笨腳不知所措。想到此當下我衝回更衣簾，三兩下脫掉。
 洋裝套裝都不成，我穿件長裙總行了吧？有塊在內斂黑沉當中閃閃發光卻又略帶鐵鏽感的緞料吸引了我，我拿出衣架，是件 Yohji Yama moto 副牌 Y’s 的寬襬裙子，在前腹處有奇特三角褶子，迷地長裙好優雅，一穿上就變演奏家。
我一回頭看見男裝部門也用同樣布料做了寬寬大大的襯衫，我馬上想到老在山邊原住民酒館唱歌的阿馬克，他深刻輪廓最適合這種看似粗獷實則充滿戲劇張力的衣服，他生日快到了，我該買件禮物給他才成。穿著這曳地長裙拖來拖去翻找襯衫價碼牌，我在心裡盤算兩件衣服加起來的價格……。啊，忘了這回事吧。我一個人的收入還負擔不了兩個人的奢侈。想想，還是忍痛脫下這件迷人的公主似的長裙。
「要是買衣服可以不用到過季商店，也不必看價格的那一天，我想我的人生就算成功了吧！」從十六歲初識這世上有名牌這玩意兒之後，我就天真地這樣想。動手把兩件單品各自放回架上，顯然我離成功還遠得很。
怎麼辦呢？典禮要穿的衣服還是沒有找到啊？我忽然想起前陣子到峇里島因迷戀當地質樸刺繡，買了件細肩帶裙襬綴通花繡麻布原色小洋裝，因為季節未到還納涼在櫥子裡呢。不如就從這裡發想吧。那麼擔憂走光的洋裝、拘謹難受的套裝、買了有虧欠感的公主樣曳地長裙，統統擺到腦後吧。那些都不是我的風格，我在無目的自由意識下絕對不會挑選的衣裳。
我走到角落的小掛桿蹲下來，一眼就看見它了。在許多印花金蔥銀絲亮片釘珠螢光塑膠皮當中，它顯得安靜而樸素。但它的安靜是偽裝的，隱藏在許多細節當中。
我兩手輕捧這外套，宛若它隨時會解體。它的結構相當奇詭，用肉眼看會覺得它怪到簡直不能穿，但是當我卸下牛仔外套，輕輕套上這件鬚邊未漂白細胚布合身精裁的小外套——嚴格說起來只能算半件，因為它前頭有一半身片給隨腰線斜裁到後頭去了。但它和我今天穿的Diesel牛仔褲縮腹提臀效果相配，還真是一絕！斜裁到脅側的細工西裝口袋，因為出現在奇特的地方，讓衣服有了視覺焦點，可又不會太誇張。
那個嗜聽 Bob Dylan 所以要我稱他 Dylan 的男孩，一定會喜歡這種在不羈的多層次鬚邊胚布裡頭，反用最精工手裁車縫技巧的概念；而將破格短外套與乖甜可人的蕾絲洋裝一塊兒穿著，我想那是最適合我不過了。
我看了看標籤，Comme Des Garcons，在法文意味「像男孩似的」。很好！我相信我的男孩也會喜歡，當我穿著女性化的蕾絲短洋裝，卻套著像個男孩的胚布外套，然後踏雙在東京下北澤買的日幣五百圓草底布鞋，跟他一定很搭。
這漫長的下午總算有點收穫，我提著漂亮的手提袋走出巨大得可以裝大象的倉庫電梯，春日陽光正燦，而我思念著自由自在的 Dylan 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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