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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我的華麗的夢
．廖玉蕙
女人的衣櫃是一頁血淚斑斑的胖瘦征戰史！
我的衣櫃裡，充滿了塵封的中古史！因為衣櫃太小，而我的中古史既滄桑且飽滿，現代史竟再也擠不進。所以，我的現代只好寄居在女兒及兒子的衣櫃裡。出門前，總鬼鬼祟祟、態度謙卑地潛進兒女房裡搜索適當的穿著，齜牙咧嘴地向抗議的孩子保證：
「等我們買了較大的房子，一定闢一間專門的衣帽間。到時候，不但絕不再把衣服掛在你們這兒！而且保證有一排長長的落地鏡子，讓你們一次照個夠！」
從小就被教導不可數典忘祖、要尊敬歷史。所以，除了上古史因為年代久遠，還來不及欷歔，便悉數化為烏有外，結婚後堪稱「中古」、「近代」的重要階段，都有第一手資料留存。每一筆資料都寄寓著我追求華麗的夢。這些資料的留存，老實說，也未必皆因珍視歷史之故，多半和夢想不死及勤儉持家有關。從結婚時的三十九公斤一路扶搖直上的體重，讓我的衣服追趕不及，只有停留在衣櫃裡等待主人回歸！而我，也因為捨不得浪費，從未放棄將發福的身體重新塑造並擠進窄瘦衣服的希望，因而留下了大批華而不實的夢想在衣櫃裡。或者在午後、或者在失眠的夜，我總會打開櫥櫃，將這些夢一一取出，仔細端詳，再三憑弔。
年輕時試穿衣服，女兒總一旁豔羨地央求：
「等我長大了，這件漂亮的衣服可以送我嗎？」
我一邊在鏡前擺著 pose，一邊不捨地許下承諾。年紀漸長，風水輪流轉，我總在塞不進衣服後，巴結著女兒，要求她：
「如果我將來真的瘦不回來，再也穿不下時，這件衣服就留給妳穿，好嗎？很漂亮的。……不要太浪費，老想著買新衣。」
女兒則婉轉的拒絕了我的好意，說：
「我們的 style 不同，穿起來會很奇怪哪！」
於是，我的衣櫃裡便裝滿了這些女兒覺得她穿起來會很奇怪、而我覺得可能讓她美若天仙的衣服。
我的中古史起自一件紅色緞面的鳳仙裝，結婚時送客穿的。多年後，對著這一襲瘦伶伶的「古裝」，怎麼也想不透當時的心情，怎麼會有人想把自己打扮成苦命的小鳳仙？這件衣服在婚後，還曾幾次出借給後起的新娘子，直到鳳仙裝不再流行了，才被冷落在衣櫃的角落。相同境遇的，還有一件綠色的旗袍。忘了是哪一年的教師節，當選模範教師。表揚典禮的通知書上載明：
「女士請穿著旗袍。」
我在確認有一筆為數尚稱可觀的獎金後，決定騷包一番。從百貨公司買回後，穿著在客廳裡繞上幾回，顧盼自雄許久。當天早上，出了門，還沒下到底樓，又跑回來，換上平常慣穿的套裝。九千多元買的旗袍，只落得在臥房和客廳間來回徘徊，終究沒敢穿出門去。而體重直線上升後，它也就只能一直躲在櫥櫃裡，見不得天日。
前些年，一位久居美國的朋友回台，拉著我逛街，說是打算買一件改良式旗袍，在聖誕晚宴上展示中華兒女的大家風範。一向人來瘋的我，也跟著在試衣間「穿」進「穿」出，朋友慫恿我：
「你滿適合穿這種改良式旗袍的嘛！買一件，去演講時穿。又優雅，又具說服力，看起來又拉風！」
我這人就是虛榮，禁不起誇獎！飄飄然鈔票便出手。結果是，該買的朋友沒買，我倒拎了件價值不菲的大紅光面旗袍回家。家人看了，大驚失色！兒子指著櫥子裡的綠旗袍說：
「這件是什麼？一次都沒穿，又買！我才要一點點零用錢就不肯！媽媽最浪費。」
最不喜歡說話打擊人的外子，隱忍了半日，輕描淡寫地說：
「穿起來像是要去出嫁似的！很好看！……嗯！不錯。」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尷尬！不大像是稱讚。我不理他們，自言自語地遊說自己：
「辛苦半輩子，只買件旗袍叫浪費！明天下午，台北縣立文化中心有一場演講，就穿它去！怕什麼！人家李鍾桂都這麼穿！穿了就不叫浪費！」
次日，為了加強決心，我一早便到美容院去把頭髮盤起，準備全力以赴來搭配這件昂貴的旗袍！雖說如此，不習慣盛裝的我，穿穿脫脫的，還是不斷猶豫著，心裡掙扎得厲害！兩點的演講，磨菇到非出門不可，才抱著悲壯的心情從容赴義！哪知道，華江橋上大塞車，車子走走停停，到板橋、停好 車，已兩點五分。我顧不得端莊的穿著打扮及三吋的高跟鞋，拎起裙襬，飛奔前去，路上行人紛紛為之側目！那一場演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脖子裡全是汗，被膠水封住像硬殼般撐起的頭髮，差一點被汗水沖垮下來！觀眾們似乎也很有同情心地跟著汗流浹背！我這才見識到中華文化的艱苦卓絕品質，穿上旗袍而能表情清涼的演講，確實需要涵養動心忍性的功夫！而這件紅旗袍從洗衣店送洗回來後，大約是被汗水嚇壞了！便安安靜靜陪著她的瘦瘦的綠朋友，一直再沒走出衣櫃。
過沒多久，一個尚未進食的黃昏，我在敦化南路的精品店看到一件穿起來絕對是風華絕代的長裙！當下，不顧微薄的荷包，奮勇進去試穿！腰身滿緊，除此之外，真是好看極了！店裡的伙計奸詐地唆使我：
「腰身緊一點好！這可以幫助你減肥！使你不至於過度墮落。這樣的裙子是很好的指標！你現在的身材剛好，再胖，就真的不行了！」
他的說法對我這種缺乏意志力的人頗具說服力！於是，我咬咬牙，買下了一件接近兩萬元的裙子。逛了街，吃過了晚飯，一回到家，興奮地試穿。說也奇怪，長裙的扣子就怎麼也扣不起來了！我不死心，每天試，早也試，晚也試，卻越試越絕望，扣子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只用別針苟且地勾了兩次，憋著氣上街，大氣都不敢出，就這樣，長裙又被擱進衣櫃裡和一干過氣的華麗朋友為伍。我心虛卻豪氣地跟出錢的先生說：
「沒關係！不會浪費的！我穿不下，還有女兒可以穿。等女兒 40 歲時穿它，鐵定風情萬種！」
我的衣櫃是一頁輝煌的歷史！那裡頭，滿滿掛著女兒童年時的夢想、外子賺錢時的動力、兒子要零用錢時的藉口，還有我追求恢復娉婷身材的美麗夢想及節儉持家的美德！至於我的現在和未來，只能到孩子的房裡去找！它們好像老掛不進去我的衣櫃裡，很可能因為它們都太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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